盛夏之際,因為一些繁復的私事,促成了一趟闊別九年的故鄉(xiāng)之行。從滇中出發(fā),車輪就一味兒歡快地滾動、呼嘯著馳向高原邊地滇西北。 這個時節(jié)的香格里拉,自然景致還停滯在那種渾厚的單一色調中,那是一種大高原還未被斑斕的色彩喚醒前的沉寂,滿目的青蔥墨綠,是從眼前連到天邊沉悶的綠,恰與高原天空中厚實的云互為襯托。夏日的陽光也是揶揄,時不時才慵懶地從云層間撒下一縷光亮。而遠處的另一方天際之下,鐵灰色的重重山巒還在褶皺處藏掖著一大片一大片不甘被季節(jié)更替而融化的殘雪,這殘留的雪雖已無力構成冬季的景,但還是那樣執(zhí)拗地匍匐在大山的背陰處,要想讓觀景的遠客一準看見大高原上純然的白,一方凈土上炫酷的白。仿佛在竭力述說著曾經(jīng)冬季里廣袤蒼涼的冷。 這個時節(jié),高原上極目的遼遠天際總有重重疊疊的山脈和天空中頗具固態(tài)質感的層層云霧橫亙一隅,看不清天空與大地的明皙分界,那云遮霧繞的背后竟使人感到莫大的神秘。 從滇中向西北部去,廣闊的地貌景觀漸漸地變化,山變得高聳起來,江河也不再寬敞平緩。崖壁陡峭,林木葳蕤,山巔云天相接,更顯磅礴大氣。 就像希什金筆下的風景油畫——鐵褐灰藍的主色調表現(xiàn)大地的厚重質感,深邃曼妙的瓦藍柔橙描繪出天空的神秘意境,就是這樣的景。 蜿蜒行駛中,車窗外的景色隨著地勢的變化不斷切換畫面,須臾間,一處藏族村落撲入眼簾,那一處山巒緩坡與茵綠草甸之間的房屋群落,遠處望去恰似在一大塊高低起伏的綠色絨毯上撒下了一把白色的骰子,突兀且有趣。 洛扎,是距縣城十余公里的臘恰卡村的一個藏族小伙子,面部輪廓凸顯著康巴人的硬朗線條,棱角分明,張弛有度,半成品的雕塑一樣,乍一看就是個地地道道康巴男人坯子。在不知不覺的青蔥時光流逝中,他可以感慨:啊嘖嘖嘖!我將要成為一個康巴漢子了…… 洛扎從阿爸那里耳濡目染來的彩繪技藝,他正用這一雙指尖手背滿是斑駁顏料的手,甚是專注地描摹一幅傳統(tǒng)壁畫“駿馬寶”。正因為太專注在畫上就管不住自己的臉了,面部神情不覺中變得很生動,微翹著緊繃的下頜,再把下唇勒進嘴里咬住,還從一邊吐出一點舌尖,伸長脖子,眼睛直勾勾盯住正在涂染的畫,些許扭曲的面部流溢出趣味十足而又天真稚嫩的老練,一個大大的表情包。 拍下視頻網(wǎng)播,會有一些點擊率的吧? 我想。 嚴格來說的話,他的畫還不能算是一種正統(tǒng)的傳承。純民間的藏式繪畫,只是質樸的情感流露,在遵循、符合了圖騰造型與自然色彩的界定規(guī)范之后,再盡力作出斑斕絢麗的重彩渲染,以極純的色度、十分飽滿的色相,不作調揉,直接鋪設。就是一種源自自然心靈不假思索、不曾過濾的對色彩的萌態(tài)感觸。 洛扎時常掛在嘴上的民間話語:“催咚、催咚”就是“上色兒、上色兒”的意思,重復又急促的語氣是在表達激情和喜好。就愛這一行當,要干這一行當。 豐富多樣的色彩經(jīng)由他的手,點染刷涂在經(jīng)堂、餐廳里的神龕上,斗拱堂柱、梁棟翼角上,窗框的楣檐上,藏式立柜的門臉上。涂染對象各個受光面的色彩對比十分強烈,圖案紋飾變化多樣。還描繪了一幅幅的民間傳統(tǒng)壁畫。 施展處可多了,對他來說,仿佛這就是世上最快活的事兒了。 我以一個旁觀者不乏明朗的態(tài)度提問:“這么多的顏色,嗆眼得很,你不覺得有些熱鬧過頭了嗎?”他回答我:“在這個江湖上,我就是想搞出一種存在感,用洪荒之力?!?一個沒有多少漢語儲備的藏族農(nóng)村小伙的嘴里冒出這么一句來,我頓時懵圈了。網(wǎng)絡及各種傳媒真是太強大了,年輕人接受新事物、新網(wǎng)詞的速度也快得讓人“暈車”。 藏式傳統(tǒng)繪畫在嚴格意義上是有著世代傳承的,特別是在神圣、博大的精神領域,有著自成一體的民族審美情趣,獨特、嚴謹?shù)脑煨捅壤?,細密繁復的?guī)范著色等等。有專業(yè)論著中引用的藏文傳統(tǒng)頌詞譯文摘句: 黃丹身色有如須彌放光明 揭示奧義劍斬愚癡著經(jīng)論 …… 帝釋劃分四季十二月 猶施妙印瞻洲創(chuàng)畫技 謹向布雪噶瑪和結突 首創(chuàng)繪畫圣者虔誠禮 …… 能在神圣的佛寺殿堂里描繪圣像,是每一位僧、俗畫師無上的榮耀。十多年前一次去松贊林寺朝拜的時候,正趕上甘孜州道孚的幾位俗家畫師在高大寬敞的寺院大門的門庭廊道兩側大墻上作四大天王護法神像。畫幅占據(jù)了兩側整面的墻,畫面筆觸靈動婉轉,線條舒緩流暢,設色規(guī)范,最重要的是比例嚴謹,準確無誤。與其中一位畫師攀談中我了解到:藏式繪畫中佛、菩薩的造像十分講究比例尺度的準確,不能有半分差錯,是專業(yè)水準的絕對技術考量,有嚴格傳承的術語規(guī)制。如:一、計量單位;二、相好與隨好;三、坐相及手印;四、服飾法器;五、顏料。且這些專業(yè)術語及技法內容浩繁、學問究深,多是師徒或家族內部口耳相傳,外人想學,得視機緣、天賦和品行來定。 這時,我也深知此道不易,非我輩緣法外的社會世間一叔、二叔可附庸的,還是回頭守拙在自己的油畫門徑里吧。 佛堂神殿的塑像與彩繪是信仰的高塔上如甘露般撒向人間的七色光譜,各樣的色都被賦予了超越今生價值的善妙因子,人們不只是由衷地贊嘆這美輪美奐的色彩,還更為了寄托于美好來生的吉祥而祈愿,與充滿一切空間的無數(shù)蕓蕓眾生一起,向三時的至尊佛陀和金剛大眾合十頂禮。 寺院里的一切彩繪,所有歷世珍藏和留存于民間的唐卡畫像,不同于純民間繪畫的拙樸與率性,都不能僅用凡俗的藝術思維和眼光來考量和探究了。因為那上面有著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熠熠閃光的藏傳佛教精神元素。 洛扎的“駿馬寶”圖將要收尾,頗生動,只是在馬的頭臉處還顯得“匠氣”太重,這可能是因為對圖騰規(guī)格定式一成不變又稍欠功力的模具式摹仿的原故。當然,眼光不該這樣苛刻,率直的筆觸才是最真實的,貴在人與畫的心靈互動。 “駿馬寶”圖是七政寶圖之一,即:金輪、神珠、玉女、大臣、白象、駿馬和將軍七寶。據(jù)傳,七政寶是象征賢者征服世間,造福于六道眾生的功德。這幾幅彩繪圖騰都注重勾勒線條的圓潤流暢和色調的溫潤柔雅,一般的百姓家里的壁上都不常見,民國以前的土司家佛堂或客廳里有無壁繪不得而知。有趣的是“七政寶”圖乍一看卻只有五項:大臣、將軍、玉女各為一圖,金輪、神珠各馱負在白象和駿馬的背上。 洛扎手上的顏料都是現(xiàn)代的化工產(chǎn)品,丙烯,一種新型顏料,水性膠質,凝固得很快,所以覆蓋力強,用做色相過渡階段的涂擺很稱手。作畫的師傅、匠人們現(xiàn)在都不用傳統(tǒng)顏料了,當下這樣處處行商的時代,弄點顏料不就是花費幾張面值不大的鈔票。過去物質十分匱乏的年代,要全憑自己一雙手去自然界中找尋、采集具色的礦物、砂土、石塊,植物根莖、籽、葉片等等,回家來還得不厭其煩地搗杵、研磨、熬制……就這樣一個又一個時日地重復勞作。今天的人們不可想象也很難理解,不由得又會發(fā)出嗲聲:“哎吆喂 …… 快一點好不好啦?急死寶寶啦!”,如此這般。其實,新、老兩方的人本都無可厚非,不用拿代溝來說事的。歷來,人類發(fā)展變化的演進中可不是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的。最好是各人都真心感謝當下自己的這個時代,用心地過好每一天,隨心地享用每個季節(jié)的美麗色彩吧。 不過,在北部和西部藏區(qū)有專門從事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人,正勁頭十足地用古老方法制作顏料,全手工,純天然。從采集原料到畫作完成,全程錄制視頻。最后是否成為了高端商品亦即藝術珍藏品不得而知。不過,我尋思來尋思去,咋就把這事兒與珍藏版的茅臺和五糧液聯(lián)想到一處去了? 哎呀!勿怪勿怪,因本人也是個嗜酒之徒,啊么么……見笑見笑。 2005年的時候在德欽見到過一幅羊皮唐卡,一眼看出那不是老貨,光鮮得很,一頭老公羊的大皮張,保留了一雙碩大彎角及連接部位的骨板,四蹄,短尾和一身白毛,顯得自然規(guī)整,對稱協(xié)調,還配飾了鈴鐺,牛骨串。用很具韌性的木質筋條圈成叉頭環(huán),來起到繃平抻展的作用。畫上的是“昂久旺登”,即十相自在圖,一枚很大的印章直戳戳、楞整整地蓋在絨絨白毛的大羊皮上,正正居中,剛好被一圈濃密的羊毛緊緊圍在中間,像一個碩大的神秘符號深嵌在上面。感覺不同凡響,頗另類。也正因這太另類的樣式,都不能算作唐卡了吧?只是聽說過舊時藏地有皮張、皮草上的圖騰繪制,可否歸類為唐卡,不知。 “昂久旺登”是一個梵文字符高度集結,色彩十分標準方正的絕品符號化圖騰,六個字符各就一色十分嚴謹?shù)亟豢椩诜酱缙矫嫔?,橫平豎直,嚴密緊湊,毫無壅塞的違合感,以寶焰光輪為塔狀圍形,四平八穩(wěn)地安置于蓮花寶座之上,吉祥而莊嚴的法相,一個古老的宗教徽章。當初的設計者要在今天的話會被某家廣告公司高薪聘去當工程師的,不是渾說。 “昂久旺登”其象征和寓意是時輪之精髓,密宗上師和出離世間的高人才能心領神會。世間功用則是鎮(zhèn)妖避邪,消災,吉祥保平安。 我向洛扎建議創(chuàng)作一些非宗教意向及非傳統(tǒng)圖騰的唐卡,形式、結構及品相可沿襲傳統(tǒng),內容和技法揉進一些現(xiàn)代的東西,那樣,怎么說都是自己搞出來的,素材又是取之不盡。可是小伙兒執(zhí)拗,不干,說那就不是唐卡了。咋個了?小伙兒貌似很能突破傳統(tǒng)的一個,這時又如此守舊了。是擔心創(chuàng)作出來有名堂以后,一些藝術品收藏家找上門來? 唉喲!又一轉念,我也干嘛這樣誨人不倦,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個個都是娘胎里帶來的主張和自信,誰愛喝你那一壺。也倒不是壞事,世界等待的畢竟是年輕人。 老的唐卡作品很耐看,經(jīng)得住挑剔眼光。傳統(tǒng)中佛、菩薩、護法像及一切具宗教神秘和特定符號的繪制是嚴謹?shù)嚼w毫的,除嚴格規(guī)范的標準比例尺度以外,啟動構圖時的線描也是多一筆不可,少一筆不行,色彩更是一一歸位。沒有任何一幅畫像的色彩是作畫者自己的意愿和臆想,必須嚴格尊崇千年來的藏傳佛教經(jīng)、律、論的有關闡釋和傳統(tǒng)規(guī)制,不可動搖,沒得計較,這是剛性的。吾輩世間一、二叔,不焚香磕頭,不守戒律,不諳法義,不曾時時處處掃拭心之塵埃污垢。有何法緣、資質以及心力能量來繪制特定唐卡像。況且,即便能在技法與工藝上盡力達標,但是,其所代表的強大精神內涵,超脫凡塵俗世的純潔理念,浩瀚無邊的慈悲情懷,逾越一切世間價值的無上空性境界,都寓意在這尺寸天地的唐卡畫中。那么,一顆未曾經(jīng)由佛光甘露滋潤沐浴的凡塵俗心,一個搖擺游蕩于紛亂娑婆與寂靜空門之間的冥頑心靈,切莫用以些些摟手小技將偉大的釋迦精神趨之若鶩地淪為商品吧。尋思至此,本二叔就沒有冒昧地動念去作傳統(tǒng)式唐卡來謀利的心思了。 二十多年前了吧,駕著拖拉機沿214國道去芒康出差,老牛般的行速使得我有充裕的時間和自在心境,愜意觀賞瀾滄江大峽谷的景致?,F(xiàn)在已記不住是在哪一路段,江對岸一壁十分險峻陡峭的懸崖上,鑿刻著幾個碩大的藏文字符,由幾近頂端的高處,直達差不多觸及江面的崖底,得有五、六丈的高,真是氣勢磅礴。上下游十幾公里杳無人跡的荒野中,顯得別樣的孤傲、神秘。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歲月的風雨侵蝕,色彩只依稀可辨,但能看得出也是赤、藍、綠、黃、白幾色,字體一貫白色,邊飾和間隔由黑色及其它色組成。陣陣的江風呼號和洶涌波濤愈發(fā)襯托出摩崖石刻的不老滄桑和無窮無盡的精神能量??梢韵胍姡谀莻€不知是何年代新鑿成的時候,天地間蜿蜒連綿的干熱河谷里,以日月星辰為伴,與濤濤江水為鄰,它就曾以凝重而又絢爛的色彩,游刃遒勁的筆力,昭示著信仰的力量。 人們可在這大自然的狂野之地也一樣的發(fā)起唏噓感慨,一樣的虔誠膜拜——向著巍巍崖壁上的彩色摩崖石刻。 是的哦,藏族人對色彩的感知和運用是相當質樸的,特別在民間,人們很樂于擺弄,理念也單純:赤、橙、黃、綠、青、藍、紫,我就是喜歡。德欽有一家文化社在早幾年前搜集匯編的民間弦子歌舞中就有這樣的唱詞: 我喜歡白色上面再加一點白 就像白色的巖峰上面棲落一只純白的雛鷹 我喜歡綠色上面再加一點綠 就像綠色的核桃樹上飛落一只翠綠的鸚鵡 我喜歡紅色上面再加一點紅 就像紅色的檀香樹上停落一只火紅的鳳凰 這就是藏民們沒有一絲物欲羈絆的純樸意念,滿眼的浪漫色彩意境和歡快熱烈的弦子歌舞,直白想象的表達與自然景象那樣契合,靈動又柔曼的色彩與歡暢音符的激情兌接。人們太懂生活,一群暫時忘卻了世間煩惱紛爭的人,以歡悅的心,用帶彩的音,趁著夜色和篝火一起歌唱靈魂,贊美天地。啊么么!我也差一點就要加入弦子發(fā)燒友了。 人家羊皮弦子的杜鵑木音筒和櫟木琴桿上淺鏤雕琢的紋飾全都覆蓋各色顏料,紅紅綠綠花花哨哨。他們就是這樣用信手拈來的色彩點綴生活,色彩一直都賦予他們源于天地自然的純樸情感,而浮躁的心和騷動的欲望是不會這樣如隨心吟唱般的去擺弄色彩的,這是真正散發(fā)著濃郁草根氣息的藏民色彩,簡單真實,不扭捏。 文化社那幾個在專心調研與戲謔調侃間把民間文化傳承的事,那種已被塵封多年且不是太直接關乎民眾個體利益的事,不太好辦的事,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地一路摸索著搞起來了,而且十分有聲有色。幾個在形貌上,顏值上都不是很康巴漢子樣式的哥兒們,真真干出了康巴漢子要干的事。往昔的康巴漢子是勇猛彪悍,粗獷豪放的。今日康巴漢子的文化氣質,不同于普遍概念中知識分子有時過于的謙恭和儒雅,而是承襲了一些骨子里的耿直與倔強,不時地會將康巴人那種較為強硬的個人意志在工作上展露出來。這樣的工作作風也許就是這一方土地上從古至今生命骨血里的另一種民族特質,民間文化的傳承和發(fā)揚要有幾個這樣的康巴漢子來守護、引導。 (未完待續(xù))(陳見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