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給羅雪玲寫信成了央措精神生活的全部,上班寫,回到寢室寫,太陽下寫,燈光下寫,天天寫,隨時寫,一天會寫出幾封,一封會寫出上萬字,一同寄去的,還有白學(xué)理的信。病急亂投醫(yī)的她曾創(chuàng)下了七天給白學(xué)理寄去四封信的壯舉,可這些信都石沉大海。在羅雪玲頻頻的回信中,她只字不提白學(xué)理三個字,央措又不敢問,回江城的愿望漸漸被冰封雪藏??犊蠓教m心惠質(zhì)的羅雪玲,不僅收下了央措所有的情緒垃圾,還將它們變廢為寶。她在信中說:“央措,嘗試著喜歡你眼前所擁有的一切吧,冠冕堂皇的國家干部,一居室的寬敞住房,濃濃的親情,眾多一起長大的同學(xué)和朋友,長征路中段你最愛的那家老字號雞豆涼粉……培育恨,只能讓自己活得更痛苦,只有愛,生活才會變得美好……至于和朱衛(wèi)東的事,你大可不必再為此煩惱和焦慮,你不也相信命了嗎,那就等著命運給你交待吧!” ?? 央措陰霾的心空逐漸放晴,斑駁的陽光終于透出來,沮喪、絕望、悲傷這些負能量鳴金收兵,大批撤退。央措的表情慢慢從晴見多云到陽光燦爛,整天茫然無神的大眼睛也開始出現(xiàn)活色,散發(fā)出二十歲女孩特有的盈盈動人光彩,做完手中的事,她會主動去和隔壁財務(wù)室的大姐聊聊天,中午懶得回姐姐家吃飯,就大方爽朗地和其他同事混在一起就餐……盡管錦康的氣候?qū)λ盥≈氐臍g迎儀式是,三天兩頭逼得她不得不到醫(yī)務(wù)室去打針,可她還是活過來了,從身體到心靈都開始正常運轉(zhuǎn)了。 ?? 錦康依舊那么冷,國慶節(jié)還未到,樹就被扒光了葉子,變得早衰呆板刺目,草甸的綠氈變魔術(shù)一樣在一夜間都換成了黃被子。風(fēng)漸吹漸硬、天漸行漸冷,鉆石般透藍的天空和翡翠般光亮的太陽,像是被隔離在真空里,怎么也熨貼不了萬物,也溫暖不了蕓蕓眾生,央措再也不能高腰毛衣配緊身牛仔、時髦套裝繼續(xù)美麗凍人下去。一個周日,她終于走進百貨大樓,決定為自己買件保暖的毛衣和外套,她最恨把自己打扮得像是裝在套子里的人,真是白白浪費了年輕,生生辜負了美麗,可有什么辦法?錦康簡直就是靚麗女孩子的地獄,你不服,只會死得更慘,看看手上被針頭肆虐過的現(xiàn)場,你還想怎樣?唉……久違的百貨大樓真是徒有虛名,樓小人少,物資潰乏,品種稀少,空曠冷清,讓央措不想起江城讓人眼花繚亂、摩肩接踵的百貨大樓都不行,這種感覺就像是受盡了假冒偽劣產(chǎn)品的折磨后,自然就對原裝正品由衷地產(chǎn)生無盡的熱愛依戀和向往,這是理智左右不了、道理說服也無用的一種情感。站在掛了五六件式樣陳舊、大紅大綠、土了巴幾的羊毛衫的柜臺前,心里的落差讓她一時倍感沉重,彷徨難定,怎么辦呢?不買,準得凍病,買呢,那叫真正的勉為其難。正在她左思右想,艱難定奪時,忽然看到一個“挺長”級的孕婦,正笑瞇瞇地朝自己走來,央措也咪起近視眼仔細聚焦,努力辨認,哇,“挺長”原來是和曉梅!還沒等她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和曉梅已用她慣常的能干人口吻,朝著央措開炮了:“哇,央措,我還聽別人說你留在江城,不回來了,怎么,變成大城市人就忘記咱山窩窩了?剛才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不敢相信真的是你耶……” ??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央措聽不下去了,故意率真地打斷她,“老兄,你這也太超前了吧,就快升媽媽級了呵?什么時候?你是回來生孩子嗎?”和曉梅嗔她一眼,“超什么前?你以為我才十八歲?我工齡都兩年多了?!毖氪胗植幌肼犃耍驍嗨?,“你現(xiàn)在哪里上班呢?還是原先那個小學(xué)嗎?”和曉梅的嘴角一下就咧到了耳根,隨即迸出來的聲音高亮得像是從擴音器里揚出來的,“我早都調(diào)上來了,就在我們原先讀的小學(xué)里當老師?!?/p> ?? 只覺得做了個充滿野花香的長夢,和曉梅三年的中專生活就劃上了句號。生活從此翻開嶄新篇章的她,卻被分在之布村小學(xué)的現(xiàn)實擊倒了。她后悔當年頭發(fā)長見識短,沒有選擇讀高中考大學(xué),想想人家央措,在省城讀完大學(xué)回來,再不濟也會留在縣城,可自己,唉,世上沒有后悔藥啊! ?? 懷著被流放貶逐、發(fā)配充軍的心情,和曉梅舟車勞頓、人背馬馱地奔赴她的工作崗位,世界在傾刻間山崩地裂,充斥著滿腔失落、迷茫和苦痛的她,無能為力地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縣城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的她已搞不清自己是在前進還是在后退。 ?? 由彝族居民組成的之布村,位于錦康西南八十公里處,迪瓦山的山腰緩坡地帶。用原木和木板搭建,長年被霜霧雨雪漚得烏漆麻黑的二十多戶彝民的房舍,零散無序得像胡亂撒下的包谷種,東一棵西一株,又像河流中突兀的巨石,僵硬冰冷。下了客車,還得再爬約摸兩公里的山路,才能到達讓人想起就欲哭的之布村小學(xué)。和曉梅望望山坡,正正背包,開始爬坡。一路走走停停,喘喘歇歇,終于在汗滴如雨、喘氣如牛中爬到了目的地。舉目四望,心一下子就涼得把熱汗凍結(jié)成了冰磚。 ?? 之布小學(xué)頂多有半個足球場大。兩排平房和兩堵圍墻圍成教學(xué)區(qū),木門外的空地兩頭,堅著兩個木籃球架,算是操場。平房屋頂長串長串,一片搭著一片的瓦像被翻開的魚鱗,圍墻像是剛剛被修繕過,黃泥色的底板上,書有幾個剛勁有力的石灰大字——治窮先治愚!感嘆號夸張得像是孫悟空變大了的金箍棒,虎視眈眈地隨時準備大開打戒。學(xué)校四周是粗細不一,大小不等的和曉梅叫不出名的樹,籃球場邊那幾棵高大粗壯,樹皮粗糙的核桃樹上,綴滿了包著青澀果皮的核桃,像永遠都熟不了似的。學(xué)校外是一坡連一坡的包谷地,間插有一畦畦高及人的洋芋苗。黃綠相交的葉片告訴她,包谷已經(jīng)成熟,洋芋也可以挖了,本是豐收的大好時光,卻盡染消亡的無奈,涼風(fēng)吹過,吹皺一坡的寂靜,漫起無邊的蕭瑟。這,就是自己作為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走上社會的第一站,這,就是自己即將開始新生活的地方,審視著命運獻給自己的這份厚禮,眼淚先蹦出來迎接了它們。 ?? 左顧右盼地走進敞開的木門,就看見一位四十好幾的中年男人在撿四季豆,他趕緊停下手中的活問:“是不是新來的和老師?”用濃重彝族口音喊出來的“和老師”似乎極神圣和莊重,把和曉梅心里的難過嚇得屁滾尿流地逃了。她笑著點頭回答:“是,是,我剛剛到?!敝心昴腥诵Τ闪艘欢淅然?,他熱情地說:“辛苦了,辛苦了,和老師,我這就給你安排宿舍,我姓曹,是學(xué)校的校長?!彼鹩沂忠恢福骸澳俏彘g是教室,我們小學(xué)是個村級不完全小學(xué),學(xué)校招收一至四年級的學(xué)生,每班學(xué)生不超過二十個,都是本村和附近兩個村子里的彝族孩子,教師實在緊缺時,一、二年級就混在一間教室上課?!彼偬鹱笫忠恢福骸斑@六間是教師宿舍,現(xiàn)學(xué)校教師只有我們夫妻倆,加上你就是3名。之前也有三名教師,有一名剛剛調(diào)到錦康去了?!绷攘葦?shù)語便道盡的介紹,就像一記狠狠的鐵砂掌重重地落在了和曉梅的心上,擊得她中氣下陷?;叵胱约汉唵蔚脹]有岔路的生命歷程,從出生到十八歲從沒離開過錦康縣城一步,從無憂無慮的童年到初中,再到中專一路走過來,十八年的歲月溪水一樣潺潺流去,如果師范畢業(yè)后分在錦康工作,她的人生將繼續(xù)潺潺流下去,可誰知造化卻這樣安排了她? ?? 站在斗室般的宿舍,憂傷和失落又重新統(tǒng)治了她,沒弄白的粗糙墻壁,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木架單人床、課桌、泥土壘成的灶、灶上生了銹的小鐵鍋……這就是她的工作單位賜給她的家當。和曉梅情緒低落得連轉(zhuǎn)身就走的想法都有了,可那又如何,即便真賭氣回到錦康,情況又能怎樣? ?? 曹校長的愛人陳老師四十多歲,一眼望上去,她已經(jīng)和當?shù)氐霓r(nóng)村婦女沒有什么區(qū)別,洗得泛白的藍帽子,粗糙的皮膚,陳舊的衣褲,黃膠鞋上沾滿了泥……和曉梅觸目驚心。她親切地招呼和曉梅吃飯,熱情地為她倒水搛菜,她說:“小和,你剛來,什么炊具也沒有,就先到我家來吃飯,等你慢慢備齊了鍋碗瓢盆,再自己開火不遲。我家兩個兒子都在錦康讀書,平時我和曹老師怪冷清的,你來了就好了?!焙蜁悦犯屑さ醚劬Πl(fā)脹,心里卻堵得吃不下飯。陳老師又接著說:“你剛來,肯定會想家,會不適應(yīng),都這樣,不過慢慢就好了,原先住你宿舍的也是一個女孩子,姓黎,是個江邊姑娘,和你一樣是師范畢業(yè),上個月被調(diào)到錦康圖書館去了,她剛來時也一樣,天天哭鼻子,三天兩頭往家跑?!?/p> ?? 和曉梅心里一動,像是無意中聽到了一則需要的廣告。曹老師卻嘆口氣接著說:“小和老師你有所不知,我們這種鄉(xiāng)村小學(xué),師資不穩(wěn)定是最大的問題,沒有人愿意來,分來的老師又都呆不長,兩年,三年,就調(diào)走了,只有我和陳老師一呆就是十多年,這是因為我們夫妻都是本地人。沒辦法呀,沒辦法,誰讓這里條件艱苦,環(huán)境落后,交通不便呢,沒有人愿意久留也可以理解,只是教師流動太過頻繁,就嚴重影響了學(xué)校的教學(xué)質(zhì)量,每年能考到鄉(xiāng)里讀完小的學(xué)生不會超過半數(shù),考不上的學(xué)生,就自然回家務(wù)農(nóng)了,唉,說來說去,最終受害的還是孩子們啊……” ?? 晚餐瞬間改變了色調(diào),和曉梅更覺食之無味,唉…… 回到宿舍,已是月光如水水如天,點燃了臨走時陳老師給她的蠟燭,房間里的物件在燭光的映照下,立馬顯出怪誕離譜的影子,望著墻壁上自己黑熊般龐大的黑影,和曉梅感覺生活仿佛倒退了一個世紀。 ?? 想著明天還得下山到鄉(xiāng)供銷社買齊必備的生活用具,和曉梅小腿都懼怕得直抽筋。臉腳也沒法洗地鉆進被窩,一股恨意從心中升騰起來:這個姓黎的女老師,你怎么晚不走,早不走,卻偏要趕在我畢業(yè)的這個節(jié)骨眼上走,害得我從錦康來到這個鬼地方做你的替補,你真是把我害慘了。止不住又淚流滿面地感嘆自己苦命,就在昨晚,自己還呆在明晃晃的家里,坐著軟軟的沙發(fā),烤著暖暖的電爐,看著精彩的電視劇……而眼下,卻在這空無一物、原始得如同山洞一般的宿舍里,孤苦伶仃地秉燭而睡。一股強大得可以沖垮她的想念,逼得她蜷縮成一團,在淚眼中看著燭火一次一次膨脹成火矩,再由火矩慢慢變成燭花…… (未完待續(xù))( 張月楨 / 文/ 和嬌 / 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