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湯滿村下屬的一個叫湯浪頂?shù)淖匀淮逵龅揭粋€叫七林培楚的中年人，人們介紹說他的尼西情舞跳得特別好，是湯滿村的情舞王子。可我第一眼看到他時，怎么也不能把他和一個舞蹈者聯(lián)系起來。他個子不高，身體粗壯，一臉樸實(shí)，是地道的莊稼漢，和一個“王子”的氣質(zhì)相差甚遠(yuǎn)。可是陪我去的朋友吹批說他跳情舞厲害著哩，我們都跳不過他。吹批是個長相英俊的藏族小伙子，身高一米八三左右，是我在湯滿村的好兄弟。依我看來，吹批這樣的年輕人才更合適擔(dān)當(dāng)情舞王子的角色。他從前曾經(jīng)開過大卡車，現(xiàn)在在村里當(dāng)村委會主任，這可是全村人民投票選舉出來的，沒有一點(diǎn)水分。他熱情豪爽，嗓音嘹亮，高歌一曲時，讓你真羨慕他那仿佛是神靈賜予的金嗓子。我看過吹批穿節(jié)日盛裝跳情舞，巍峨的狐皮帽、鑲豹皮的華麗楚巴、軟皮高腰藏靴，再佩戴上各種胸飾和腰飾，漂亮的腰刀，瀟灑得一塌糊涂，場上姑娘們的目光全被他奪走了。

　　不過就是吹批自己也承認(rèn)，他還不能算是情舞王子，他說，七林培楚是。我想，“老王子”也許更練達(dá)，更爐火純青。因此我還是先打消自己的懷疑，跟吹批一起到七林培楚家做客。

　　我們坐在七林培楚家的火塘邊閑聊，請他介紹尼西情舞的特點(diǎn)。他一開始有些拘謹(jǐn)，但聊著聊著話就多了起來。他說這里每到春節(jié)前后，人們都要唱歌跳舞。唱歌是峽谷兩岸的三個村莊互相賽唱，一個村莊起了頭，山對面的村莊立即應(yīng)和，其他的村莊也跟上來唱，幾個村莊隔著山谷輪流高唱，互相比賽，那真是個很有趣的場面。我想，這也就是藏歌為什么那么高亢激越的原因了罷。

　　湯滿村位于一條山谷里，山谷的兩邊還有三個自然村隔一條湯滿河遙遙相望，河南邊的是湯浪頂村和布蘇村，河北邊的是肯古村、湯滿村。山谷兩邊相距最近處少說也有三四華里地。人們唱歌要讓對岸的人聽明白，這山唱來那山應(yīng)，你要讓山谷對面的人聽明白你唱的什么，你要向心上的人兒表達(dá)自己的愛，沒有一副高亢嘹亮的嗓子是不行的，而在鄉(xiāng)村里，這樣的金嗓子似乎渾然天成。藏族漢子或姑娘放歌一曲，劃破長空，響徹行云。當(dāng)我第一次聽李娜的《青藏高原》時，真為那嘹亮激越的嗓音所感動，認(rèn)為那嗓子是上帝賜予的?？墒俏以诓貐^(qū)跑久了以后，我發(fā)現(xiàn)能和李娜的嗓子媲美的人多的是，只是他們都隱沒在鄉(xiāng)間的大舞臺上，歷史沒有給他們在城市的舞臺追光燈下一展歌喉的機(jī)會。

　　山歌唱完了，便要跳舞啦。先是各村莊的人自己跳。大年初一的早上，湯浪頂村的人們開始跳鍋莊。人們按自家房屋在村里所處的位置分為上下兩個片區(qū)的舞蹈隊(duì)，每一個舞蹈隊(duì)的人都由各家各戶出，有的一人，有的多人。上片的到下片的人家跳，下片的也到上片的人家跳，每家每戶都要跳到，不論貧富，不分親仇，人們在這一天盡情地娛樂高興。到家里跳鍋莊，要把主人家客廳里的每一樣?xùn)|西都唱到，從火塘開始唱，然后唱到鐵鍋、三角架、灶膛，再唱到經(jīng)堂、佛像、中柱、地板等，見到什么吉祥的東西都要高歌一曲。主人家一般都煮有一大鍋稀飯，里面有一個豬肚，給來跳舞的人吃，當(dāng)然還有其他的零食，如瓜子、香煙、烙餅、糖果等等。這樣的鍋莊一般要跳到天黑以后，村莊才會安靜下來。

　　我想這相似于一次集體拜年，只不過是以歌舞的形式。令人感嘆的是這種形式充滿了人情味，村莊在一派歌舞升平中既歡度新年，又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曾經(jīng)有過矛盾的人家，此刻互相走到一起，同唱一支歌，合跳一曲舞，還有什么恩怨在這濃濃的鄉(xiāng)情中不能化解的呢？

　　我想起了我們的新年，噢，在藏區(qū)我總是把所見到的和我們漢族人所經(jīng)歷的相比較，這就是文化的差異使然吧。新年里我們到朋友親戚家串門，也只能說幾句“拜年了”之類毫無特色的話，然后給小孩子們散發(fā)壓歲錢，對孩子們來說那是過年最讓他們激動的事情?；蛘?，在這個信息化統(tǒng)領(lǐng)一切的時代，我們把傳統(tǒng)的拜年簡化得更徹底，打個電話，在手機(jī)上發(fā)條短信，或從網(wǎng)上道一聲“春節(jié)快樂”，我們便覺得該盡的情義完成了。我們要恭賀的對象連我們的面都見不到、甚至連我們的聲音都聽不到。

　　我們可否在新年里為主人唱一支歌，跳一曲舞？我們可否在新年的第一天，一大早起來就懷揣著一份美好的期盼，把火塘燒得旺旺的，準(zhǔn)備好最醇香的美酒，恭候一村莊的朋友來家里做客？不，我們漢族人不擅長這個，我們也沒有候客的火塘，或許我們早就忘了這些最人情化的東西。我們的熱鬧可能在別的地方，我們會駕車出門旅行，會和朋友一起“砌長城”，會找個地方去輕松休閑等等?？墒撬卸嗌傥幕蛡鹘y(tǒng)意義上的價(jià)值呢？我們能找到多少過年團(tuán)圓的滋味，找到那份一年中朋友親戚之間難得的溫情呢？

　　我想這就是為什么每到春節(jié)，城里的人們寧愿千里迢迢跑到鄉(xiāng)下去過年的緣故之一吧。

　　那天我曾經(jīng)誠懇地邀請七林培楚當(dāng)場為我們表演一段情舞，我想見識一下這位情舞“老王子”的風(fēng)采。但是遭到了七林培楚的婉拒，他總是扯三道四，就是不肯站到屋子中央一展舞技。我那時懷疑他是否老了，再也跳不出像風(fēng)一樣流暢自如的情舞了。從他家出來后吹批才告訴我說：“大哥你真會難為人家，培楚怎么可以在家里當(dāng)著自己的兒子、兒媳婦跳情舞？我們藏族人跳情舞非常講究輩分和長幼，同輩的人才邀請對方跳，不同輩的人是絕不可以跳情舞的?！?/p>

　　我感到有些害臊，我把情舞理解得太庸俗了。后來我才知道，雖然說是情舞，但是絕沒有人們所想象的那么隨便。情舞分為三大類，分別叫做“擦沾”、“擦中”和“擦喜”，前兩類是在婚嫁時跳的，我在村莊里參加的那次婚禮上，人們開初跳的就是“擦沾”和“擦中”，這種情舞男女老少都可參加，歌詞內(nèi)容多為祝福、恭喜之類的吉祥話語；“擦喜”則是年輕男女談情說愛時跳的舞蹈，或者按我們的理解，是真正的有情而跳、有感而唱的愛情之舞。

　　吹批還告訴我說，藏族人其實(shí)是很內(nèi)向、傳統(tǒng)的，年輕人跳“擦喜”情舞時，人們要先唱一首歌《葉勒循儒》，意為請老人家和小孩進(jìn)家去，我們年輕人要在一起跳情舞了。甚至連同一個村莊的人都不能在一起跳情舞，因?yàn)榇謇锏教幎际亲约旱谋礞⒈砻?、叔伯兄長，情舞更不能當(dāng)著自己的長輩跳，情舞的調(diào)子年輕人在家里連哼都不能哼。因此在人們唱起《葉勒循儒》時，老人們都知趣地回避了。

　　到這時我才弄明白，尼西的情舞比我想象的要嚴(yán)肅規(guī)矩得多，甚至到了刻板的地步，人們要跳情舞一般都是到外村去邀約伙伴跳。大年初七，湯滿的各個村莊的年輕人會聚集在一個叫“臭水”的地方互相跳舞。那是幾個村莊的年輕人新年里第一次聚會，那時真正的情舞才開場，許多年輕人在這個情舞聚會里將會找到自己的意中人，也有一些情舞高手，將在這一天里奠定自己情舞王子的地位。（范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