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高原陽光彌漫著獨克宗,一個中年男人躲藏在一垛古舊的土墻后面。簡單干凈的木茶幾上,一杯伸手可及的咖啡等待著——這就是那天的場景了。我一直都沒有去喝它,只是任憑香氣悄無聲息地溜走。我似乎在等待一個人,或者一種思緒。 一杯咖啡是有著自己的主張的,它才不在乎你對它是否在乎,到了時候,它的郁郁芳香自顧自地飄緲無蹤。它的香氣也是有聲音的,不知道你們是否聽到過——就是那種中年人心里輕輕響起的嘆息,所以我是不會當著一杯咖啡的面嘆氣的。 這個地方在云南香格里拉的獨克宗古城?!蔼毧俗凇笔遣卣Z,譯成漢文的意思是“月光城”,也可以說是“白色的石頭城”,我也不太了解,雖然我曾經(jīng)在這里把自己的年輕歲月消磨了四年。如今,我看著這些破舊的尋常巷陌,青石板還在,沒有更破敗,也沒變得比二十年前更薄,倒比過去是干凈了許多。牛馬的膻味并沒有從過去飄過來,這全靠川流不息的游客所賜。只是,當年同學(xué)少年走在這些石板上面輕快的腳步哪里去了?石板到底比腳板要硬得多啊——腳板留下了繭子,而石板卻愈發(fā)地光滑得讓中年人恨! 有些房子是新的,看得出來主人是“青蚨常入戶,囊聚五色毛”的幸運兒,但是“樹小墻新”,在古城里像是《高山流水》里生生加了一把貝司的吵,又像是《如歌的行板》里加了一支嗩吶的俗。不管怎樣,既然是“八瓣蓮花”開放之地,少了許多喧囂,不是比我見過的另外一些古城要率真么?這樣,對于簡單的人來說,我就有了喜歡它的理由;這樣,我就可以在這里等待舊事浮上心來。 二十年前,在這個草原上,大大小小的山丘上,到處有五月杜鵑游蕩…… 有很多種杜鵑,我也是長大之后才知道的。在我和我的大多數(shù)朋友生活的小鎮(zhèn)上,人們往往只能從老人或者書本里獲得類似的知識,要不加上一些簡單的實踐——也就是破衣赤腳,趕著和自己一樣饑腸轆轆的牛羊在山野漫無目的地瘋跑。一開始認識的是杜鵑們的鄉(xiāng)土名,比如“碎米花”、“狗血紅”之類,后來逐漸知道還有什么“黃丕杜鵑”和“凸尖杜鵑”等,諸如此類,雖然準確卻讓人覺得言不及義的“生物學(xué)名”,反而比原來覺得更模糊了。好像小的時候腳上穿著媽媽手縫的鞋子時,對于穿鞋的目的是沒有疑惑的,因為鞋不好看而腳很舒服,但等自己掙到錢來買了好看的鞋,腳卻一天比一天累了,而且皮鞋的美觀程度與腳的舒服程度似乎是成反比的…… 還是說說杜鵑吧。在我的印象里,杜鵑是無處不在的,從雪山到河谷,從湖泊到田園,到處都是她的身影,生命力很旺盛,很堅強的樣子,像一位神祗?;ㄊ菒刍ㄕ叩纳瘢坞x于人與天之間。我有時候會這樣想:不如說杜鵑是一種卑賤散漫的花,無所謂堅強,只是自在著罷了。 這種散漫的狀態(tài)我是很喜歡的,獨克宗就是這種地方。我曾經(jīng)用十三個中午去觀禮一叢杜鵑的開放,同時耐心地等待布谷鳥從某棵冷杉的枝頭一邊試嗓子一邊飛上云霄。但是當我終于聽到布谷鳥叫,回頭看時,卻已是繁花似錦。那么,我這幾天來看到的是真的嗎?還是現(xiàn)在看到的才是真的呢?我為什么沒看到她的開放呢?這些花是剛剛開放的嗎?為什么竟然已經(jīng)有幾朵病倒了呢?我多困惑啊。后來我明白了,我的確用十三天聽見了杜鵑的開放。那是一個假期,年齡是可以餓著看書,或者跟女孩瞎扯人生、理想的年齡,心情是在雨里打著傘背一首宋詞的心情。即使過去了二十年,還能清楚地記得一個人躺在學(xué)生宿舍里,滿懷恐懼聽風雪如一群瘋狂的狼撲打著破舊的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