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記憶從吾竹開始,那年夏天我五歲,被確診為肺葉顛倒綜合癥。 顛倒的誘因源于劇烈的情緒波動。所以我不能激動,不能奔跑,不能讓心緒起伏,否則肺葉會讓我不得安寧。待我睡下,肺里就會爬出萬千只螞蟻,它們兀自唏噓,我喘不上氣,無法入睡。可只能默默忍受著,我不想把媽媽吵醒,她已操心太多,我愧疚不已。 我悄悄立起來,靠在枕頭上能讓我舒服些,支氣管似乎也喜歡折疊的姿勢,喑啞漸漸消退。 夜晚本該在夢里馳騁,飛躍靜謐的山谷,淌過汩汩河溝,或是在松軟的草甸上曬太陽??晌业囊雇碜屛也恢搿R固L,黑暗和靜謐讓空氣也跟著尷尬起來,墻上的時鐘變得模糊,噠噠聲卻越發(fā)清晰,我被那根細長的秒針撩撥著,神游天際。 開始,我的思路也就在房間里轉轉,把往日的玩具擺弄一番,或是對起床之后的玩樂做些簡單的暢想,可時間一長,我就厭倦起來。我穿過臥室,來到街上,把記憶翻出來游走,供銷社,獸醫(yī)站,山腳下的林管所,一直到陌生被黑暗完全吞噬。 當然也并不是每次都外出,一次我把自己想象成一股氣流從喉頭鉆了進去,所及之處像滲出巖漿的溶洞,我在其間漂浮,被擠壓,被揉捏,然后墜進一個破舊的風箱里,漆黑的風箱千瘡百孔,我像一陣涌入窄巷的疾風,左搖右擺,發(fā)出急促的嗖嗖聲。 這次旅行讓我倍感興奮,我像真的進入了自己的身體??梢淮笤?,媽媽雙眼紅腫,知道沒能瞞過她。去醫(yī)院的路上,一路無話,心如刀絞。 通常情況下,西醫(yī)見效最快,所以五顏六色的西藥,五花八門的針劑我都體驗過。先鋒霉素,曼妙霉素,甚至是無我三連針。我對針尖的感覺很復雜,即便醫(yī)生扎針的動作是那么柔軟,口罩下她們的眼睛專注、溫暖,更像在皮膚里柔軟的蠕動,可我依舊難以適應,心口好像也被針尖挑動著,異樣的酥癢讓我魂不守舍。即便現在我仍然覺得針頭的挑逗像一種奇妙的體驗,猶豫的,綿長的,讓人舍不得放棄卻又不太愿意抓住,實在是種難言的愜意。 就在我又通過西醫(yī)好轉的某個下午。母親帶我來到了一個老先生家里,他住在醫(yī)院旁邊,一條窄巷拴滿了用來交易的馬匹,我們只能踩著厚厚的屎疙瘩進去。 媽媽讓我別激怒那些馬,它們會用后腿踢我。于是我從一個馬屁股走向另一個馬屁股,膽戰(zhàn)心驚。好事馬拉下一泡臭烘烘的屎疙瘩歡迎我,像是看穿了我的心事。用來擦屁股的馬尾巴被幾只蠅子挑逗著,馬呲著牙,呼吸急促,煩躁異常,我同情它呆在逼仄中無法舒展身手的遺憾。我的每個剎那也總和它們一樣。肺葉喜歡安靜,我也就適應了安靜,我總該和自己的身體保持一致。 他家的院子很大,院子中心有個古舊的小池塘,里面滿是綠幽幽的水葫蘆,我被媽媽拉進一個昏暗的房間里,里面滿是藥柜,從地板一直伸到天花板。我明白了前來的目的,伸出胳膊,放在一個小枕頭上,爺爺的眼睛亮得出奇,枯瘦的手指像凍結的樹杈,他面向窗外,眼神空洞。后來,我才知道他有一只眼睛是假的。 就這樣,我開始了我的中藥記憶,只要不打針,苦澀我還是能接受的。我舀一勺白砂糖含在嘴里,然后咕咕的把藥灌進去,苦澀瞬間被甜蜜消解。 夏末,旅社里來了很多人,母親無暇顧及我,我獲得了空前的自由。我整天和這些天南海北的人廝混在一起。他們中有個高個子特別奇怪,長發(fā)披肩,沉默寡言。我試著親近了他幾回,他都躲著我。這讓我愈發(fā)被他吸引。 有一回他在院壩里抽煙,那只被他騎在屁股下面的小馬扎吱吱響著,我遞給他一顆糖,他的話匣子終于打開了。他的無名指只有半截,他給我講他年青時候的故事,只字不提那截斷指。我每天聽他講故事,離奇的有趣的,整個夏天,我在故事的長河里喧騰了起來。 我豐富起來,和空白的小伙伴在一起時體現得淋漓盡致,什么事兒他們都聽我的,我成了娃娃頭,他們中個子最小的老大。這突如其來的榮譽讓我膨脹,我便愈加自信,讓伙伴不明覺厲的東西讓我沉浸其中為所欲為。 我從媽媽沒上鎖的柜子里偷錢,請他們吃五顏六色的零食,看五花八門的電影。我們通常來得最早,不一會兒,黑暗中竄出幾道手電,幕布晃動起來,遠處村里趕來的小伙子一波接著一波,永久單車被碰得哐鐺響。電影開始,時空變得柔和,我開始瞌睡,最精彩的時侯我總睡得最香,直到喧鬧走遠,我已然躺在床上。媽媽把我抱回家,五歲的我身體瘦小,像根樹杈。 胡吃海喝加上不規(guī)律的作息讓我的肺葉又顛倒起來,偶爾有時間出去玩耍,也心不在焉的,回歸平靜,讓我無所適從,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這四平八穩(wěn)帶來的失落。 一次,小伙伴約我去江邊摸魚,我把爺爺的魚竿分給他們,發(fā)黃的魚竿是竹子做的,有些地方已經開裂,可能隨時會被一條大魚扯斷。我躺在沙灘上,留他們兀自折騰著,我煩透了自己的身體,不能奔跑,不能興奮,不能沖著激蕩的江水大喊大叫。 金色的沙灘連著金色的江水,光線顛覆,山坡缺角反射,我瞇著眼睛,想不出任何辦法。我煩透了,不僅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還要處處遷就它。 遠處的漣漪由遠及近,擁擠的水中央站著一只待起飛的蜻蜓,如夢如露,亦如夢幻泡影。 媽媽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暴雨后的一天她帶我來到了廟會才會去的小龍?zhí)丁_@更像我夢里的場景,遮天蔽日的古樹,密集,偉岸,風也無法穿透它們營造的凝滯,仿佛遍地都儲滿了秘密。她燒了炷香,讓我朝一棵參天巨樹磕頭,這個不會說話的干爹似乎睡著了,我跪在地上,葉縫漏下點點斑斕。 回家的路很長,我想讓她背我,卻被她一口回絕。我朝著她的背影走,邊走邊嚎,她離我越來越遠,我便嚎得越兇,直到滿臉淚痕,筋疲力竭。我想讓她回來找我,于是我躲在一棵核桃樹下,樹蔭把我隱藏。我想象她久久見不到我后著急的模樣,想她趕回來背我回家時愧疚的情景??晌业攘撕芫?,也不見她的蹤影,我起身,除了一個朝我走來的中年人,目力所及之處,沒有任何移動的痕跡。 我失落極了,邊走邊罵。那個中年人從我身邊走過,我用怨毒的雙眼盯著他,嘴里也不停歇,他回罵了我一句,笑著走遠。我被憤怒沖昏了頭腦,跌跌撞撞地走,疲憊讓我的怨氣越發(fā)澎湃,我忘卻了自己不能激動的事實。 四野都是金黃的油菜,幾只蜜蜂圍著一個小花包嗡嗡地叫喚。此刻,我迫切渴望逃離自己的身體,逃離顛倒的肺葉,疲憊的軀殼,我想變成它們,想飛到遠處,飛到母親的耳后,停在她拴著馬尾的發(fā)箍上,隨著她的步子,左右搖擺。 事后幾天,我都在生悶氣,我不想呆在家里。早早出門,很晚才回來。這天也一樣,一大早跑去了山腳,我們約著去中行溝漂流。舊門板在崎嶇的山路上穿行,山道被呲得沙沙響。 水很淺,我很輕,只有我能漂在上面。兩旁的楊柳刮蹭著我的額頭,我站在上面背著手,瀟灑神氣,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撫摸我,此刻,我想讓媽媽即刻出現,我想讓她看見我此刻的模樣。 我想讓她出現,她果然就出現了,黃昏里她的額頭有幾顆晶瑩的汗珠,她在岸上看著我,面色柔和。我跟著她下山,一路無話,山腳旁有輛拖拉機,她把我抱上去,然后自己也爬了上來。駛在路上,山腰的樹林里還偶爾傳出幾聲嬉笑。她把頭發(fā)扒到耳后,被山坡追逐的最后一抹火燒云把我的臉蛋燒得通紅。在一處拐角下了車,我們繞著窄巷走,土路凹凸不平,我?guī)状坞U些摔倒,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手心里滿是汗水。 我們鉆進一個安靜的院子,二樓燈光昏黃,幾個大人盤腿坐在地上,除了呼吸,沒有任何聲響。母親把我放在一個角落,和一個雙鬢斑白的老先生懇切地說著什么,我不明白為什么在這兒,困意襲來。忽然,我的肚子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按壓著,眼簾外有兩個人,竊竊私語。那只大手沉著、有力,我拼命吐納與它抗拒。不一會兒,它停止了,媽媽摸了摸我的頭,我感覺到了某種欣喜。 我每天都被送到這兒,盤腿坐著,呼吸,呼吸,呼吸,直到睡著。其間爺爺來看過我一次,雖然我閉著眼睛,可我仍能準確嗅出他身上的氣息,他應該蹲在窗戶外面。淡淡的清涼油味夾雜著里拉藥皂的清香,風被烈日驅逐,穿過樹梢,涌入靜悄悄的院子,爬上樓梯,在我們之間徘徊。 他的眉毛很長,愛戴深藍色的帽子,愛穿深藍色的中山裝。他對我很嚴厲,可在我生病時侯他卻無比慈祥。有一段時間我和他住在一起,那個房間昏暗,有一臺很小的電視機。他在大床邊上給我做了一張小床,鋪了一條羊皮褂子,夜幕降臨,我聽不見他的呼吸。 一個午后,我躺在那兒,很清醒卻說不出任何話來,我不能起身,不能動彈,一根手指頭也不能抬起。我的眼睛是睜著的,我看屋子里坐滿了人,爺爺,爸爸,媽媽,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不時有人來我的耳邊叫我,我聽得真切,卻無法作出反饋,他們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像那只燒得通紅的干鍋。 爺爺在屋子里來回踱步,呵斥著激動的他們。喧鬧慢慢靜止,大家都嚴肅了起來,爺爺抓了一把火塘里的灰,塞在我的嘴里。我醒了,吼嘍里滿是灶灰的味道,我立起身,被嗆得上氣不接下氣。爺爺趕忙喂我喝水,把我埋在他的臂彎里。媽媽勸慰著,我被送進醫(yī)院,爺爺背著我走了二十幾里路,他的后背寬闊,像張大床。 后來,他就不再對我嚴厲,且常常滿足我的一切要求。那次我說去釣魚,他就把所有魚竿都給了我,那該是他最珍貴的物件,上面刻滿了小詩。 我躺在沙灘上,像水一樣陷入然后變得柔和,一只蜻蜓在我的頭頂翩翩起舞,旋轉著,搖擺著。我知道爺爺在不遠處的樹林里,那里不時有煙子冒出來,他似乎在那兒想些什么。 江水對面是另一個村莊,我們有幾回想用門板渡江,都被他沖出來制止的。你們很想過去嗎?有一次他問我。爸爸會不會在那兒?他在縣城,你很快就會去縣城上學,可以天天見到他。那媽媽呢?他不說話了。不說話的時候,他沉靜得像冬天的山。 對于我的處境我顯然有許多答案。首先我不得不承認我是個特殊的孩子,我正在體會著一些別人沒有的情緒。 這些情緒,古怪極了。不能激動,讓我像山一樣沉靜。不能奔跑,時刻和土地黏連在一起,不能大喊大叫,更像江水,循規(guī)蹈矩的嘩嘩聲,是它的呼吸,平緩,悠長,像肺葉的每一次吐納。 我仍舊盤腿坐著,思緒從爺爺又轉向爸爸,姐姐和他住在縣城,我對他的印象始終是一副茶色的眼鏡,深不見底,難以捉摸。 有些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會被這副茶色眼鏡拋棄,因為我的異樣特殊,乖悖違戾。 可比起他,我更想念我的姐姐,她膽子大,主義多。她來鄉(xiāng)下看我,總會給我?guī)碓S多有趣的游戲。我想天天和她呆在一起,想馬上去縣城里拉上學,想立刻見到她??上胫胫覅s睡著了,夢里沒有她,夢里是那個父母在街道上修彩電的幺妹兒。 幺妹皮膚白皙,呵氣如蘭,我們都喜歡和她說話,湊近她,感覺她的呼吸甜甜的。她來醫(yī)院找我,她幫我把吊瓶摘下來,讓我跟著她走,從麥田到玉米地,從核桃樹到一片叫不出名字的果園,我跟著她在陰涼下奔跑,她一路都在回頭沖我笑。我被融化了,被那種有別于我的靜謐融化。她像跳動的陽光,柔軟、明媚,讓人喜歡得不能自已。她不停地喚著我,小波,快點,小波快點兒。我跟著她,把所有事兒都忘了,只顧往前走…… 夜幕降臨,媽媽來接我吃飯,我跟在她后面有些遲疑。她轉過來盯著我,似乎想從我眼睛里發(fā)現什么。直到我伸出手,她才沒有繼續(xù),她拉著我,步子明顯快了起來。巷子里都是孩子們的喧鬧聲,他們大概都吃過了,興奮地聚在一起玩耍,從一片黑暗躥向另一片黑暗,仿佛在和路燈捉迷藏。 我的肚子開始餓起來,嘰里咕嚕的,沒有心情融入他們,和媽媽一樣只顧朝家里走。四野靜悄悄,只剩我們被黑暗擁擠。媽媽打開手電,道路就清晰起來。這是我眾多回憶中最靜謐的一個,沒有風,沒有星星,馬路上也沒有任何聲響,媽媽不說話,我卻有很多的問題,我每天在那兒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有可能治愈你的肺葉顛倒綜合癥。 如果治不好呢?無論如何,總比你現在要好。 可我現在就很好! 媽媽希望你永遠都像現在這樣。 夜靜得讓人著迷,我們鉆進一個又一個的黑色隧道,每一個定格都連續(xù)而又永恒…… (張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