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下,在靜極了的夜色中,茫茫雪山路上,有兩個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地前行。 踏雪的腳步發(fā)出沉悶而單調(diào)的聲響,就像是虛空中有一個始終不愿現(xiàn)形的魔怪神靈,在用一種人類就從來沒有聽懂過的神秘語音,一直重復(fù)念誦著它那種無休無止,晦澀而十分乏味的咒語。 這咒語般的腳步聲貼合著步幅的節(jié)奏,一直悲憫地撫慰著兩個艱難行進中的人凄惶孤獨的心靈,在長時間困頓、疲乏的艱難跋涉中,沒有歇下、躺下甚至倒下…… 冷,清寂的冷。冷得像是在許久許久前就與溫暖陽光作出了永遠的訣別,一切景物都失卻了哪怕只帶有一絲絲暖色調(diào)的光亮,而盡是一整片清冷灰白月光下的寂寥與冰涼。 深夜的靜,夢幻般的靜,湮滅了所有的響動,飄忽的風(fēng)都仿佛已被凝固。一切曠野自然的天籟之音都被凍結(jié)在了某一遙遠的角落,發(fā)不出一點點的聲響。靜得都仿佛可以聽見薄紗般的云從天空緩緩飄過時發(fā)出的唦唦聲。 其實么,行走在這一頗有些神秘浪漫意境的雪山路上,那個還很年輕的人。他正在成長的迷惘身心,都還是一直被一副巨大的鐵箍般的現(xiàn)實包裹著的。浪漫主義與嚴酷現(xiàn)實本是大相徑庭的兩碼事,卻被當下的這一景象,莫名地牽連到一起了。這是他稚嫩的人生中,意外踏上的一次旅途。 人生本就不是理想主義情懷的一場單程游歷,更不可能是可以恣意暢懷,無視蹉跎的一趟自然之旅。 在雪山月夜那么一種冷凝、孤寂的浪漫境界中,在一片黯然、沒有絲毫的色彩景象,空闊寂寥的黑白光影世界里,帶著失落,挫敗的心情走過的那一段路途?,F(xiàn)在看來,似乎對這年輕人作為領(lǐng)悟人生的價值和意義,在實質(zhì)上卻又是沒什么幫助和啟發(fā)的。只是讓他真真切切地領(lǐng)略到了大自然毫無人間情味的冷酷嚴峻。 國道214線,滇藏公路白馬雪山段。上世紀中期至八十年代后期的30來年間,是這條路的孩提時期。纖細、羸弱,又難掩坎坷,寂寞無助地纏繞在大雪山冷峻的肩背脊梁上,像個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可憐楚楚地依偎在雪山母親的懷抱里,懵懂無知卻又是具有頑強的生命本能那樣地堅定執(zhí)著——認定了要在雪山母親的懷抱里成長,那是它唯一的信念和希望。期待著一個大時代的到來。之后,來一次徹底的脫胎換骨的改變和成長。 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滇藏公路白馬雪山段都未曾改道。一直是沿著書松村那一面的山麓,經(jīng)幾十道回頭彎的蜿蜒盤曲之后,艱難地爬升到白馬雪山南端埡口的。 那是二、三十公里的雪山陰坡路,沿途有莽莽蒼蒼的針葉松林、高大蒼翠的樹林、大杜鵑林和冷杉林遮蔽著,云霧繚繞的陰天里更顯肅殺和陰森。在公路漸漸爬升后的高海拔灌叢地帶,夏日里一處處山泉涌流的偏坡上,有各種高山草莖花葉和茂盛的紫色鳶尾。一簇簇絢爛的邦金梅朵、格桑梅朵盡情地盛開著,向著一整天里偶爾才駛過的一輛一輛車,恣意地炫耀著它們短暫而艷麗的嬌媚容顏,忘情地顯擺著它們卑微而又頑強的草根生命。 雪山公路往高入云端的山巔延伸而去。 大山整個茂密的叢林地帶墨綠的色彩基調(diào)中,灰白色的砂土路很惹眼。路面上兩條泛白的被汽車轱轆碾壓出的并行軌跡,兩條清晰并行的土路雙軌,很漂亮地,柔曼地彎曲著向緩緩的高處蜿蜒而去。那是一種大自然雪山莽原上很鮮活又曼妙的循規(guī)蹈矩,那種在狂野大自然中像是固執(zhí)地凸顯著的文明氣息,纖弱又堅定地彰顯著人性,它在浩蕩、蒼茫的自然格調(diào)和廣闊無邊的野性情趣中給人帶來一種希望的理性。 沒有現(xiàn)今通透明亮的燈光隧道,沒有寬敞溜直又筆挺高聳的跨澗橋梁。只有一輛輛碩大的甲殼蟲般的“解放牌雷鋒車”,和改革開放后的上世紀八十年代才亮相登場的藍色“東風(fēng)140”卡車。在依著山坳地勢蛇形蜿蜒的土路面公路上艱難爬行。兩、三個回頭彎的高處都還能清晰地聽到下面路段行進中的汽車發(fā)動機老牛鳴叫般宏大綿長的轟鳴聲。 滿載著的卡車,屁股后面拖拽著一個大孩子般的掛斗,從奔子欄出發(fā)到德欽縣城,幾乎要耗掉一整天的時間。 當年那個懵懂的年輕人,是在一次搭車回縣城的路途中,從書松村向上行進四、五公里之后,一部老解放牌車再也“爬”不上去的積雪路途時,與眾多搭車人中一位稍年長的同伴達成共識,失卻慎重考慮之后,決然地、冒失地,開始徒步翻越白馬雪山漫長路途的。 兩個要貿(mào)然前行而再不回頭的行路人,就這樣踏上了沿著雪山公路冰雪覆蓋,前路莫測的旅途。 地名叫做“幺二二”,以公里樁命名的德欽木材公司基地,更早時是一處被廢棄的道班。倆人從下車徒步到這個地方歷時四十來分鐘。這處基地也已經(jīng)是殘垣斷壁了,只是在周邊和附近幽僻的河谷林帶清晰地留下了曾被人們肆意蹂躪過的痕跡,沒有了植被的一處處光禿地面,像是一副美麗的風(fēng)景畫上被人惡作劇地按上了幾個難看的灰色手印。 倆人的行囊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都不叫行囊,只是各人一只斜挎的軍綠色帆布包,腳上是一樣的土黃色翻毛磨砂皮鞋,上世紀中期最普遍的單一款式,不防水,不防寒。身上兩三層棉毛的內(nèi)外衣褲,那是那個時代人們單調(diào)的基本裝束。 從上午的徒步跋涉開始,到白馬雪山南端埡口,歷時整整半天,都還是抄近路的了。沿著牧人小道,從弧形山谷的底部,縱向地朝著一個方向往山頂攀爬。越往上積雪越深,沒過腳踝,沒過小腿。不一會兒,倆人的腿腳上就像穿上了一雙厚實的雪靴,被一層頑皮堅固的雪殼子包住了。 已經(jīng)是初春的陽歷四月了,從白馬雪山高高的南端緩坡沿著寬闊的山谷,落差近兩千米,幾十公里下面金沙江河谷的奔子欄,已是暖春時節(jié)滿目的蒼蔥翠綠,滿樹的一小串一小串的核桃花都已經(jīng)掛上枝頭了。而雪山上卻還是一派煞白的冰雪世界,只在傾斜的陡坡上,有一處處黑黢黢突兀著的高聳石崖倔強地從厚厚的雪被中探出身。 下午時分,行進了四五個小時的倆人,也還沒耗掉多少精力。不算太粗重的喘息中,掰扯起一些話題。 中年人問:“你這一趟是出差還是探親?” 年輕的答:“不是,說是州文化館要招幾名有點繪畫基礎(chǔ)的,我是請假考試去了,當場就被刷掉了?!?/p> “哦,啊咔咔!咋個啦?” “人家抬出來一個白森森的洋人老倌兒頭像擺在桌子上,差不多籃球一樣大。說是石膏像,相當拽哦,以前電影里面見過。叫畫這個,說是素描。素描是什么也沒有聽說過,問又不好問。一張大白紙上用黑鉛筆畫一幅白色的圖畫,啊嘞!奇怪了。 我是越畫越黑了,最后一塌糊涂的黑吧拉黢,完蛋?!?/p> 卻也情有可原,這個太缺少見識的年輕人,當時是被那幾幅掛在墻上的素描范圖徹底鎮(zhèn)住了。柏拉圖石膏像被那樣莊嚴又生動、立體地一絲不茍地搬到平面素描紙上。科班教學(xué)扎實的繪畫功底使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還躡手躡腳地蹭上前輕輕摸了摸那幅“神秘”的畫,看看是不是真的畫上去的。等他看出來這是真的畫上去的,哦嚯!他那雙腳就被定在那里了,直到考場老師叫他歸位。就這樣,這個去考試的年輕人,被“考”住了,考得一臉的懵逼狀,考出一頭細密的汗,緊張、憋哧得面額上還殘留著的幾顆青春痘,都通紅通紅地要想發(fā)狂地鼓脹起來,一顆一顆啪啪地爆炸開了。 最后,他拿起自己那張把石膏像畫成了個形象怪異,頭大大的外星人大爹一樣的“素描畫”,還算不失恭敬地交了上去,然后,縮著脖頸,夾著沒有尾巴的臀部灰溜溜地走出了考場。 “么,阿吾你,是搞什么要趕回德欽?” “請假出來辦點事,三月份都快要過完了么,哪個曉得一場雪就被擋在奔子欄好幾天。家里面媳婦和吃奶娃娃她兩個,阿媽上班,娃娃背起,小娃娃一哈又打針喂藥這樣那樣,我要趕緊回去才行哦”。 差不多,兩個都一樣是處于命騫困頓時的人。一個是焦急無措、歸心似箭;一個是懵懂困惑、失落頹喪。而在兩個渺小的人面前是巍峨的大雪山上似乎一直都走不完的冰雪之路。 直到下午日落時,倆人輪換著一前一后地行進,前行的踏出一個個差不多深及膝窩的腳印,后一人照著雪窩印踏步下去,這樣,替換著省出了一人抬腿拔腳所要耗費的體力。聽說,國家登山隊員都是這樣往高處攀登的。而這兩個行進在積雪路上的人,并非為了運動和攀越。而只是希望平安無虞地跋涉到目的地,艱難中出于本能驅(qū)使的內(nèi)心到小心穩(wěn)重的步幅,都透露出低調(diào)的謙卑和惶恐,遑論什么征服之類了…… 初春一場大雪后,等待了好幾個晴天日子,估摸著可以搭車翻越雪山了吧,積雪應(yīng)該沒有多厚了。然而,不是的。初春的雪更有一種冥頑不化的脾性,像是雪山大神有意向人們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讓人在滿心歡悅地等到暖春來臨之際,又劈頭給你一個冷煞了的回頭寒潮,像是在告誡人們不要得意忘形地奚落和遺忘了來年又會如期而至的凜冽寒冬。 不知行進了多長時間,天幕漸漸地拉黑了。翻過了南端埡口之后,路面也平緩起來,但是積雪更厚了,踏步沉重,抬步艱難。長時間行進中的人,已經(jīng)本能地適應(yīng)了野外敞亮的自然天光,而突然間暗下來的整個天際和大地,讓這倆人像是貿(mào)然踏進了一處巨大的神秘地域,像在黑暗的千年地坑里摸索前行,黑咕隆咚找不著回頭的出路。也是毫無征兆地,頗具戲劇性地恰在這時,掀起一陣狂暴的風(fēng)雪,呼嘯著飄灑起飛揚的雪花。那暗黑世界里的疾風(fēng)暴雪使這兩個跋涉中的人感到一陣陣莫名的恐懼。因為那根本就不是人類聚居地尋常間會遇到的暴風(fēng)雪,那是無際曠野中,大自然隨心使性暴發(fā)出的一次脾氣。一陣陣狼嚎般的狂風(fēng)呼嘯,讓人身上的雞皮疙瘩都像林間地皮上一整片密麻麻的小童茸,頂起皮膚驚恐地冒出頭來; 微弱的手電筒光束下,隨著瘋狂回旋的冷冽氣流飛舞在空中的雪花,象大神狂怒的呵斥聲里噴濺出的無數(shù)唾沫星子在身邊裹挾著翻飛…… 根本辯不清方向,撲面而來的風(fēng)雪打得眼睛都睜不開。一會兒,全身就裹上了一層厚厚的雪。 而這時,倆人中至少是那個年輕小伙的內(nèi)心是十分惶恐的。哇……我會不會就這樣斷送在雪山上???他這人心中比較容易蕩漾起的一種悲壯感,早就被孤獨無助的悲凄和茫然失措的沒落傷感,撕扯得像眼前紛飛的雪花。心緒中那點微弱的意志和理性已被放逐到遙遠的天邊。生與死的恒大命題在這時被清晰地放大了,像一個無比堅實的塊壘重重地壓向心頭。 如果這不是雪山上經(jīng)常都會突然出現(xiàn)的一陣短暫的,說翻臉就翻臉的小區(qū)域氣候,而是延續(xù)了一兩個小時以上的暴風(fēng)雪,或者是整個高原上又一場大降雪的話,三十年前這兩個黑夜里跋涉在白馬雪山上的人,早就被大雪掩埋。 雪山氣候就是這般戲劇場景似的變幻莫測。像是多么地被天公體恤了似的,像是被天老爺揶揄地戲耍了一把。這兩個身心疲累的人,在疾風(fēng)暴雪中拖著沉重的腿腳行進到了“幺三七”道班廢址地段,過了那一處東北方向高高地聳立著偌大灰白山崖的詭異怪狀的大溝谷。之后,天空漸漸泛開一些亮,一顆一顆的星星從天幕中探出頭來。風(fēng)止住了,霧散開了,一片寂靜的冰涼世界里那條一直踏在腳下的雪山公路,清晰地向遠處伸展著。平靜的天光下,碩大的雪坡和溝谷都忽然間變得那么的幽靜平和,再沒有風(fēng)聲和響動的曠野,像一幅希施金描繪出的油畫——西伯利亞狂野的夜景,天光一派清新雄渾的暗藍,厚厚的積雪下凝重黯黑的大地在酣酣地沉睡…… 已經(jīng)接近午夜的時辰了,恰逢農(nóng)歷十五過后,大概是十七或十八了吧,東邊山坳漸漸地升起一盤亮晃晃還穩(wěn)當當?shù)負沃蟀雮€圓邊的月亮,照得大地一片滿心可人的亮。哇塞!又讓這個有些“唐老鴨”性格的年輕人心里,發(fā)起了生澀的詩意感慨—— ??!大雪山像幾個凍得鋼硬的饅頭 錯愕在月光之下…… 其實,這般神奇變幻的景致,只是天地間人類還不可能探知究竟的一種自然輪轉(zhuǎn),是大自然隨心恣意擺弄出的神秘戲場。人類自覺或不自覺地介入之后那種觸景生情的浪漫感慨,多少都有些自作多情了,多是出于人的本位,有些恬恬的不自知了。 不曾停歇的踏雪行進,倆人算是有些韌性的腳力隨著時間一點點地消耗著。運動著的雙腿里皮下和肌腱骨骼處滿布的血管中涌動的血液,艱難地把軀體的溫?zé)嵋稽c點壓向雙腳,而凍結(jié)的大地牢牢地把握著的那種不可抗拒的冰冷早已牢牢地攥住了雙腳。 漸漸升高的月亮,在這高天廣地的冰雪世界里,就像掌控著一切的天神,睜著一只碩大的獨眼,冰冷地審視著這兩個跋涉中渺小的人。給予了光明的同時,也幽幽地彰顯著一種絕不可能用人間情味舞弊了的自然法度,這是大月亮一種真正的莊嚴冷峻——走吧,你們倆,我看著吶,走。 體能在不斷地消耗著,稀薄的空氣中那些疏疏落落、優(yōu)哉游哉的氧分子,一個個像手機里的表情包搞驚扯怪的小臉蛋兒,在眼前漂移、晃動著,頑皮地在大口艱難地呼吸著的口鼻間跳蕩。 年輕人覺著這一雙腿已不是自己的,像是拖拽著一個身外的累贅,已十分地疲憊了,有些模糊起來的意識中,浮現(xiàn)起一片像電影中穿插著回憶的場景—— 眼前有冒著熾熱火焰的炭火盆和桌上熱氣騰騰的酥油茶,有幾塊掰開了的香噴噴的粑粑。啊嘖嘖……阿媽那雙顫顫巍巍的手,正在抬起酥油茶壺往你的碗里續(xù)著熱茶。而須臾間,那張布滿皺紋,慈愛安祥的臉和輕輕嚅動的雙唇卻又漸漸模糊起來…… (未完待續(xù))(陳見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