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如銅鈴,頭似獅子,四肢健壯,嗅覺靈敏,一身烏黑發(fā)亮的長毛,一團毛茸茸的尾巴永遠向上翹著,父親給它取了一個非常響亮的名字——黑寶!這只藏獒是我這篇文章里的重要角色。 七十年代初,父親正值壯年,與中甸縣(今香格里拉市)小中甸鄉(xiāng)(鎮(zhèn))團結(jié)村吉沙社的藏民交往頻繁。每年的秋末初冬,他們都要在馬背馱上一兩垛奶渣、酥油和洋芋,黑燈瞎火穿越千湖山莽莽蒼蒼的原始叢林,在太陽還沒出來之前翻越4000多米的雅哈雪山,然后繞過三節(jié)海,涉過四道橋,再走上幾十公里的崎嶇山道(過去這里曾經(jīng)是茶馬古道必經(jīng)之地),最后才來到金沙江河谷一帶兌換大米和面粉。當時的家境十分拮據(jù),但熱情好客的父親總會把他們請到家里,吃上一頓粗茶淡飯。日子一久,“喀吧”(老庚朋友之意)之間的情誼越來越濃了。每到冬日的夜晚,火塘里總是燒著熊熊的栗柴,四周鋪上了稻草簾子和篾席?!翱Π伞眰儽P腿而坐,就著火塘輪換著打酥油茶、捏糌粑,談天說地,明亮的明子火把映紅了一張張被青稞酒和包谷酒燒紅了的臉龐。 當時的我只是扒灰的年紀,模糊記得一位叫魯茸扎西的藏族漢子,穿一身藏紅色的楚巴,腳蹬烏拉靴,腰上掛著一把錚亮的藏刀,滿臉的絡(luò)腮胡襯著金邊帽下的一頭長發(fā)。他每次來到江邊,都會帶著鼻涕橫開的兒子格茸,父子倆不時“嗚哩哇啦”地講一通藏話。每次見到父親,魯茸扎西都會很禮貌地脫下金邊帽,把兒子拉到父親面前,讓他叫父親為“老庚爹”。初次見到魯茸扎西時,我覺得很害怕,特別是那頭長發(fā)和明晃晃的藏刀,總讓我心生畏懼。每每這時,他總是以老庚爹的慈祥不時撫摸著我的頭,露出憨厚的笑容,從褡褳里拿出干奶渣和一些炒青稞給我,那是當時最為奢侈的零食了。家里常會收到老庚爹帶來的“旁八”(納西語禮物之意),一餅酥油和一些洋芋種。久而久之,格茸和我一起玩耍,我倆又變成了一對新老庚。都說孩子記性好,格茸能說幾句通暢的漢話了,我竟也能把一些藏族的日常用語銘記于心,一陣比手劃腳之后,兩只“泥猴”你看我我看你,笑得抱成了一團。 兩匹一紅一白的“疙瘩馬”(中甸藏馬個體不高,但很健壯)拴在圈房外的木柵欄上,盡情地吃著飼草,頑皮的我們乘大人不注意,偷偷爬上馬背,忘乎所以地玩弄起來,那馬起初對我還認生,免不了會摔上幾跤。漸漸地,在父母的呵斥和老庚爹的袒護聲中,那兩匹馬變得極為乖巧。我們索性解開韁繩,跌跌撞撞爬上馬背,跑到田壩和江邊去兜風,惹得村里的孩子屁顛屁顛地跟著我們瘋了一樣地嬉戲玩樂,把他們羨慕得要死。那個時候,在沿江一線汽車和拖拉機一類的機械極少,馬車是鄉(xiāng)村鄰里間最時尚的交通運輸工具,馬匹自然成為村民的最愛。加上田地里也極少施農(nóng)藥化肥,播種老品種莊稼和養(yǎng)老品種牲畜也成了慣例。 每逢冬至前后,金沙江河谷地區(qū)的農(nóng)人家戶戶要殺年豬,老庚爹往往在父親的邀約下吃上一頓豐盛的江邊風味。在合作社和生產(chǎn)隊的年代,殺豬要對半上繳,即便如此,父親也會毫不吝嗇地為遠道而來的老庚爹備上一份厚禮。雪山為盟,江河作證,蜿蜒崎嶇的山路烙印著他們的友誼。小小的木板房里,講述著多少兒時的傳說和童話,家門口那株高大挺拔的桑椹樹和柿樹,在開花結(jié)果葉落中,也敘述著我們最美好的童年時光。 一年深秋,老庚爹父子倆風塵仆仆地來到我家,格茸的背籃里多了一只小黑狗,身后跟著一只綿羊,老庚爹把一頂金邊帽和一把藏刀送給父親,順帶馱來一袋洋芋。老庚爹說小狗是送給我的,生龍活虎的小黑狗讓我愛不釋手,忙著把它抱在懷里親來親去。體型高大的綿羊不停地在主人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那股親昵的勁頭,讓我深深感悟到主人與羊之間割舍不斷的情結(jié)。父親把平時舍不得吃的一只大母雞殺了,那是沿江地區(qū)在當時招待客人最奢華的美食了,小老庚倆總摻和著大人,那小黑狗叼著雞毛蹦上竄下,逗樂得我們與它滾作一團。在以后平淡無奇的歲月里,小黑狗成了我的最愛,而綿羊與畜圈里的牲口和睦相融,讓我們這個逐步壯大的六口之家和樂了一陣子。那只小藏獒被父親饒有興致地取了一個名字——黑寶。它的年紀雖小,但卻長得十分健壯,腿腳靈便,雙目有神。這只從雪山草原帶來的寶貝,成了家中的守護神。無論是我到山里砍柴、揀菌子,還是到田地里找豬草,甚至到江邊放牛放豬,黑寶總與我形影不離,看到牛偷吃莊稼,它會狂吠不已,如果牲口丟失了,它還會四處幫忙找尋。漸漸地,黑寶與家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家中的牲口它能分得一清二楚,大凡隔壁鄰居或村子里的大小牲畜想要進入家門,它會一展神威,強行趕走“來犯之敵”。生人往往是聞聲怯步。家門口的塔孜古神山山林間,時時回應(yīng)著黑寶聲若洪鐘的嘶吼,以至于人們一到家門外,就要手提棍棒警惕地吆喝主人家。在父親的一陣呵斥聲中,黑寶才十分規(guī)矩地俯臥在屋檐下,靜靜地聽著父親與他們笑談。 村里的很多長輩和同齡人,都是沖著父親的草煙、篾貨、還有家中那片果園來的。父親的烤煙極為講究,谷雨前后,他就要翻翻黃歷,提前幾天燒好火土,等一陣細雨把火土的熱氣給澆滅了,再到菜園里挖一塊八仙桌大的苗圃地,用鋤頭把土餅敲碎,拿木榔頭把土砸細,將火土灰用竹篩篩細,攪和在黏土里,與煙子一起分片撒上苦瓜、辣椒之類的種粒,再薄薄地撒上一層摻著火土的細灰,用赤腳穩(wěn)穩(wěn)地將苗圃地踩平,四周留成四方的斜埂,然后用篾黃將煙苗地圈成一個天然袖珍的籠子,父親說這樣做可以起到遮蔭、保濕、防曬的作用。父親在澆水施肥的時候,對時間的把握也十分講究,一把葫蘆瓢經(jīng)他的手輕輕一揚,那瓢中的水就像一陣小雨均勻地落在了籠子上,順著篾黃的縫隙滴落在苗圃里。一到初夏,破土的煙苗株株健碩,旁邊的辣椒、苦瓜、番茄等菜苗更是人見人愛。于是乎,在塔孜古山根腳的生地里和家里的數(shù)分菜園,又可見到一家人忙碌的身影。 黑寶此時頑皮得像個小孩,不時會搞一些破壞性的舉動。挖地、開溝、打壟,白菜地里裝圈肥,辣椒地里裝牛馬糞,而煙地溝里先要鋪上一層青蒿枝,再配上一些農(nóng)家肥。栽種時,父親十分細心,親自選苗、掰葉、去芽,成活率幾乎達到百分之百。因此,在我們幼小的心靈中,一種農(nóng)家人勤儉質(zhì)樸、吃苦耐勞和自力更生的秉性深深烙印在心里,并讓我們了解到生活的艱辛。起早貪黑地掙工分,即便一身泥土和汗?jié)n,父親都會給煙苗菜地澆水施肥。潛移默化之中,我們幾姊妹就不失時機地分擔著澆水鋤草的任務(wù)。每逢煙地修枝打芽的季節(jié),父親總戴著一頂?shù)袅诉叺牟菝?,頂著熱辣辣的太陽,一頭鉆進煙地。每一片煙葉,都浸滿了父親的汗水。 那個年代,山上的老熊、獐子、狐貍、豺狼等山獐野物多得要命,老熊和狼群傷及牲口的事情時有發(fā)生。村里極少有人獨自到山林和田壩中去,老人家看守家門,小孩們都被送到了打場里的托兒所,我家里有黑寶守護著,我們就放心多了??墒且灿惺屡c愿違的時候,那天,我?guī)е趯毰c同伴在山根腳玩耍,隱隱約約聽到隔壁家的和大爹在樓上大喊大叫:“熊來了!狼來了!”嚇得一群毛孩跌碰打滾往家跑,黑寶像嗅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如離弦之劍射了出去,我們氣喘吁吁來到家里,只見大綿羊的耳朵在滴血,小豬的腿也帶了傷痕。黑寶雄渾的吼叫聲從山根腳的巖崖傳來。循聲望去,幾只狼和一只大黑熊擇路而逃,一群旱獺在巖石間跳上竄下,黑寶對那些強盜窮追不舍,到完全聽不見叫喚了,我急得哭出了聲。當父母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但還不見黑寶的身影,父親安慰我說:“它一定回來?!北忝χ关i做飯。幾姊妹站在大核桃樹下,靜靜地等著黑寶歸來。等吃晚飯的時候,只聽見包谷林中一陣稀里嘩啦的響動,只見黑寶一身疲憊地回到家中。在火塘邊,黑寶伸長舌頭呼呼地喘著粗氣,嘴角和小腿上的皮也破了。父親忙點上明子火把,拔來一些草草根根,舂搗后包在傷口上。后來,父親從黑寶的嘴里摳出一撮黑色的毛。父親說那是熊毛!我簡直不敢相信,小小年紀的黑寶竟敢跟黑熊斗。 自從那次經(jīng)歷以后,黑寶變得兇悍無比,也變得更加成熟。每年夏天,家園里的大斤桃、沙桃等粉紅粉白地掛滿枝頭,成為村里人最愛吃的水果和家中兌換開銷的“搖錢樹”。而秋天說來就來了,地里除了瓜果,便是父親栽種的各種菜蔬,赤橙黃綠青藍紫染醉了豐收的心境,母親在院壩里晾曬好稻谷,然后在屋檐下揀拾著黃豆。父親則把青蒿枝捂透的煙葉晾開,用草繩將煙葉柄有順序地編織起來,掛在陰涼處風干,滿眼的金黃和一陣陣濃濃辣辣的煙油味道的芳香,總讓村里的人不停地前來光顧。晾曬煙葉的那幾天,父親把家門口的竹子砍下,精心編織著竹籃、掃把、撮箕之類的東西,家里成了天然的展示廳,熱鬧極了,人們會拿著油米茶酒或零星的錢物,“購買”父親的“產(chǎn)品”。一周后,將煙葉重新捆綁再捂好,等晾曬半月干透后就可抽了,父親的煙葉質(zhì)地好味醇色澤金黃,深得村人的青睞。父親一輩子習慣抽草煙,他說紙煙燒嘴干燥又熱,不像草煙柔軟爽口。因此,他那明節(jié)子鑿出的煙鍋頭配上黑金竹做的煙鍋桿,精穎小巧別致,不失為一件“寶貝”。抽著旱煙,談著家常,品評著年辰和收獲,平常人家的富足感洋溢在一張張歡笑的面龐上。 等我上小學念書時,黑寶已經(jīng)長到兩歲多,體型像初生的牛犢。每天上課它都會陪我去,原先老師十分反對,同學們也非常懼怕,可后來慢慢習慣了。一到上課時間,它就自覺地臥在教室門外,下課放學后就圍著我們玩耍嬉戲,那樣的時光充滿了無限的歡樂和稚趣,讓我久久地回味。但到二年級后,黑寶不斷長大,父親怕不慎誤傷村人,也由于護家的需要,在它的脖子上套了一圈厚厚的牛皮條,用一根麻繩拴在家中那棵桶狀粗的酸梅子樹下。不幾天,繩子被掙斷了,之后又接上,然而十天半月下來,長長的繩子變成了一截疙瘩。父子倆商議后,要來一根十多米長的鋼索(村中放溜專用),這樣就省事多了。多年以來,黑寶伴隨著家里的風風雨雨茁壯成長,把家看護得沒丟過一針一線,一年到頭除了年頭節(jié)氣的幾頓肉食骨頭外,它吃的基本上都是包谷稀飯,但它從不挑剔,任何食物都會舔得精光。拴黑寶的即便是鋼索,時間一長,也會被磨斷掙斷,母親根本拉不動它,每每這時,我就會騎在它的背上,雙手緊緊地抓住它的脖繩,讓它在奔跑中消耗體力。時間久了,那株酸梅子樹和石榴樹下被刨出了一個又一個的沙坑,裸露的樹根常常承受著風吹日曬雨淋。特別是院壩中的那株青青翠翠的萬年青,不知招惹了什么,總被出來溜達時的黑寶折磨得遍體鱗傷,后來家人索性打了圍欄。 讀初中后,我與黑寶見面的機會漸漸少了,原先是每周到家一次,到初三時,十天半月才到家一趟,一見面,它就會撲向我,在身上臉上親個不停,如果沒拴住它,它就會像脫韁的野馬一樣撒起野來,還會追著我跑到半路,站在蘇普灣海子邊的巍古山上狂吠不止。有幾次,我看到它的眼里噙著淚水,不禁讓我心里一陣酸酸的……有一次,村里的上百頭牛因江水暴漲,被困在江邊的叉河口,是黑寶帶著村里水性好的年青人,硬把牛群從江心趕了回來,從那以后,黑寶更像一尊神,常常成為村寨中談?wù)撟疃嗟膶ο蟆?/p> 后來讀師范,寒暑假才能回家。有一年放假時看到黑寶生了重病,身上的毛掉了許多,看著瘦骨嶙峋的它,心生無限的憐憫和疼愛。就像漸漸蒼老的父親,無情的歲月和家庭的艱辛讓他早生華發(fā),言語也越來越少,但家里的莊稼地卻年年有了收成,菜園、煙地被他拾綴得井井有條,他親手編織的篾貨,更是讓村里人愛不釋手,甚至賣到了江對面的集鎮(zhèn)去。 讓我久久難以忘懷的一幕,就是九十年代初的夏季。暑假剛過,學校又開學了。一大早,父親送我搭乘客車,在漸漸遠去的背影中,我發(fā)覺父親日漸蒼老,而黑寶一身瘦削,孤零零地陪伴著父親。那時,欲言又止的很多心里話還是埋在了心間……人生的際遇中很多平凡的東西,他們就像每天的云霧和山嵐,讓你在心緒浮躁的時候,不自禁地緩和與平靜。而立之年的我們,總是無法忘記心中烙上的一些難以磨滅的背影,讓我們?nèi)ダ斫馍畹牟灰?,保持樂觀向上的精神和追求。 有一年寒假回家,父親告訴我,在開展殺狗運動遏制狂犬病的活動中,父親不忍心殺黑寶,乘著黑夜悄悄送給了江對面的表叔家,表叔臨行前硬是塞給了父親10元錢。黑寶三番五次地跑到家里,最終還是被牽走了。說這話時,父親流露出了惆悵、無奈與莫名的傷感,而我則痛心地大哭了一場……多年了,我常常會想起與我們一家人相濡以沫的黑寶,想起我們一家人相依為命的苦樂與甘甜,守護的背后原是一段綿綿長長的親情,它像四季常流的金沙江水,載負著我們的興衰和未來。如今,父親也離我們遠去,但他一生的清寒與吃苦耐勞的秉性,永遠是我人生旅途中的坐標和航向。(洪耀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