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悔前兩天還和老蔣鬧了點別扭,因為明天上午10點多,老蔣就離開深圳回老家了。別看平時幾個人住一間職工宿舍磕磕碰碰、打打鬧鬧的,可一個人忽然間就要離開了,心里還真不是滋味。 老蔣其實不老,今年36歲,名字有點女人的味道——蔣汝佳。在廠里除了生產任務單、工資表、罰款單上會出現(xiàn)他的名字蔣汝佳外,幾乎所有的人都喊他老蔣。 老蔣從桂林來深圳打工時剛21歲,還是個毛頭小伙子,至于毛頭小伙子是什么時候變成老蔣的,連老蔣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在機器日日夜夜的轟鳴中,也許是皮膚由白色漸變成古銅色的時候,也許是多年印刷工的職業(yè),赤橙黃綠青藍紫的油墨把他熏染得老成,也許是他起早貪黑和利用中午休息時間撿瓶子的那天起…… 老蔣在深圳從事過多種職業(yè),但干得時間最長的是印刷業(yè)。從2010年5月起,老蔣到了深圳廣源印刷公司,就再沒挪過窩。廣源印刷公司印的都是商業(yè)條碼標簽,什么多喜樂生活超市、富佳購物廣場、好又多連鎖……在轟鳴的印刷機前,這些枯燥無味的商業(yè)標簽,流水般在機器上轉動,一轉就是10個小時(廣源印刷公司工作日為每天10小時)。10個小時老蔣都要在車間圍繞著機器轉,制版、調墨、量尺、定位、觀察、側耳細聽機器的聲音,時時刻刻提放這臺老掉牙的機器出現(xiàn)的各種故障,機器一個微小的故障,都會造成印刷錯誤,印錯了會被罰錢。這臺老掉牙的機器,每月都和老蔣作對,不是這兒出點問題,就是那兒出點差錯。每月開工資時,老蔣都要先在罰款單上簽字。一頭二百的,三百五百的已是常事。被罰的次數(shù)多了,也就麻木了。雖然一些錯誤大都是機器的毛病,和人無關,可老蔣懶得和公司爭辯。 老蔣藍色的工作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像潑墨重彩的油畫??衫鲜Y的生命或生活,遠沒有工作服這樣色彩斑斕。 老蔣31歲才結婚。我曾問過他,為什么結婚這么晚? 老蔣說:打工這些年一直沒間斷地找,一直沒碰到適合的。老蔣笑笑又說,打工的想找個老婆有多難,只有天知道……現(xiàn)在的女孩,現(xiàn)實著呢……別看大街上一雙一對的,可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沒有幾個能成的。沒車沒房,多少年的感情也白搭…… 經人介紹,老蔣回老家結了婚,老婆是貴港人又在貴港工作,結婚后他就隨老婆到了貴港。如今孩子剛四歲。說起孩子,老蔣的眼角皺起幸福的笑容。 “我小孩聽話、懂事、頑皮。”老蔣說,我們告訴他,媽媽是爸爸的老婆。他不懂什么是老婆。眨巴著眼睛想了一下說,媽媽是爸爸的妻子,媽媽是外婆的女兒…… 老蔣幾個月從深圳回一次貴港,回去看看孩子、妻子,還有76歲的老爹。然后再匆匆回來,和家人總是聚少離多。有一次回去,帶回去一棵盆景榕樹。榕樹是他撿瓶子時撿的。他覺得讓一棵還帶著綠葉的榕樹枯死在垃圾堆里有些可惜,就撿了回來,栽在一個破塑料桶里,放在陽臺上,每天澆一次水,不久榕樹就枝繁葉茂起來……老蔣每天都利用下班時間撿瓶子。清晨上班前起早出去撿,中午吃飯后出去撿,晚上下班后貪黑出去撿。 有人嘆息,30多歲就開始撿瓶子……唉……??捎猩掇k法呢,工資少得可憐,撿瓶子有時能對付一天的飯錢。 公司集體宿舍每間住4個人,老蔣撿瓶子,有時回來很晚,回來后洗洗涮涮,屋里屋外一趟趟地折騰,攪得別人也休息不好。最讓人生氣的是老蔣沒有隨手關門的習慣,屋里到衛(wèi)生間的房門經常被他敞開著。別人都是背后嘟囔,我當面說過老蔣兩次??蓧牧晳T不是一時半會能改過來的,老蔣依然出來進去忘記關門。人有臉樹有皮,我又不好意思老說。一天早晨上班,在電梯里遇到了生產部的主管,就帶著情緒說老蔣太鬧人,能不能把他換到別的宿舍去。 老蔣知道我和經理說要把他換到別的宿舍,很生氣,氣呼呼地跑到倉庫找我(我是公司倉庫管理)。 “我影響別人睡覺了嗎?”老蔣的眼睛瞪得挺圓。 那一刻我覺得老蔣很可憐,因為從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種恐懼,一種怕被人攆出宿舍的恐懼和憤怒。畢竟這間宿舍他已經住了四年多了。他的床挨著門口,床頭有張靠墻的小木桌,木桌上放著幾個玻璃罐子,有兩罐子是泡酒,據(jù)說泡酒的藥材是祖?zhèn)髅胤?,治療風濕寒痛。還有一罐子是腌制的辣椒,辣椒已經發(fā)黑……以及簡單的洗漱用具。老蔣已經把這間宿舍當成了家。 我坐在倉庫的電腦桌前,沒怎么理會他的大呼小叫。他氣呼呼地在我面前轉了幾圈,走了。腳步聲很沉重。 沒想到第二天老蔣就出了生產事故,印壞了1400多平方米的艾利紙。簡單算一下,損失折合人民幣大約上萬元。廠里給老蔣下了罰單,賠償損失的百分之五十(另百分之五十廠里承擔):4877元。 老蔣傻了:4877元,等于一個半月白干了。老蔣沒有在罰單上簽字,而是用自己稍微懂得點的勞動法力爭:處罰不能超過月工資的百分之二十,500塊——我認了! 可有幾家公司能遵照勞動法辦事呢?有幾個打工者能維護得了自己的權益呢? 公司沒有因為他是一名老員工,有絲毫的憐憫,無情得就像一臺冰冷的機器,除了效率、除了產量……別的什么都不要…… 無望的老蔣最后選擇了離開。老蔣說:回老家去,再也不來了。 老蔣離開的前一天晚上開始收拾東西。以前和老蔣總吵架的老任也過來幫老蔣收拾。老蔣把這些年在深圳積攢下的幾樣東西都送了人。一輛撿來的八成新嬰兒折疊車,送給了對門一個帶小孩的女人;一把折疊傘送給了隔壁的老鄉(xiāng);裝酒的玻璃罐子送給了老任;一臺自行車80元處理了……這點家底一折騰就沒了。 老蔣把幾件衣服裝進拉桿箱。衣服上放了一堆也不知道他從哪兒弄來的書籍《深圳市農民工素質教育讀本》、《工會組織與職工權益維護——常見問題解答》、《偉大的勵志書:羊皮卷》。還有幾本是從地攤上淘來的小冊子《三姑記》、《孟姜女哭長城》、《孝歌集錦》、《茶花開來早逢春》、《許仙出世—白蛇傳》。我?guī)退帐皶r隨意翻了下,內容大都是吟唱的歌詞。 深圳打工人群中,經常能聽到有人說臟話。打工人群有時之所以得不到社會應有的尊重,是因為自身的素質和文明之間還有著很大的差距。扯遠了,還是說老蔣吧。雖然我和老蔣接觸的時間不長,可我從沒聽到他說過一次臟字。老蔣唯一的愛好就是看軍事新聞,上班時偶爾會跑到倉庫,倉庫里有臺歸我整理賬目的電腦,電腦網速雖然慢得像蝸牛,可看個新聞還可以。老蔣每次來,我就把電腦讓給他用一下。他很少坐在電腦椅子上,總是撅著屁股弓著腰匆忙瀏覽幾頁軍事新聞,又匆忙離開。那樣子就像偷東西怕被人發(fā)現(xiàn)的小偷。每次離開他都會很禮貌地對我說聲謝謝。 老蔣走的那天清早,依舊平時一樣去陽臺的洗漱間洗洗漱漱,每次出來進去都輕輕帶上房門,腳步也很輕很輕。 老蔣回廣西后給公司經理發(fā)了一條短信,內容只有幾個字:你們真狠! 期間我們也通了一次電話,老蔣告訴我陽臺上還有一盆榕樹,有空的時候澆澆水吧……(墨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