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格里拉這個地方生活,一到冬天,很多怕冷的人總想迫不及待地逃離。冷怕了的人對溫暖有著本能的渴望,于是,凡是有冒著熱氣的溫泉的地方,或是海拔低點、氣溫高點的地方,不管方圓遠近,總有熟悉的香格里拉人的身影,亦或松弛著精神來個彼此問候,或者很習以為常地彼此吃驚一句:“哦,你也在這里!”的確,高原的冬天總會有種不近人情的冷氣氛,根源就是空曠的寒冷。 盡管這樣,每一年的冬天,更多的人還是選擇留在了這里。這與是否是土著無關(guān),姑且不說留在這里的原因,但總覺得,既然是冬天了,既然還在香格里拉,真的應該到納帕??纯?,去看看歸來的候鳥,與一年一度南上北下的鳥兒們在納帕海來一次一年一度的重逢。人與鳥一樣,都是在遷徙與輪回里的生靈,在特殊的地域空間里,在這個固有的季節(jié),溫暖彼此的目光一回,也是一件愜意的事。 無論向北向南還是向東向西,候鳥總有精確的朝向,這點是人類自嘆不如的,在抬頭仰望或遙遙遠視的一瞬間,鳥群仿佛是際天而來的某種符號,它們的翅膀有著某種超乎尋常的力量,喚醒了人類遙遠的遷徙記憶,盡管遷徙的軌跡已經(jīng)模糊不清,但那種蒼茫遼遠而又熱烈自由的意象把人的神經(jīng)自然地牽引進記憶中的大地,天空,以及水域。 香格里拉人給納帕海冠與了許多美好的寓意,把這片水域稱作“森林背后的湖”。能與美麗、寧靜、豐富有關(guān)的自然環(huán)境當然是絕佳的棲息地,這是鳥類諳熟的哲學。 秋遠冬來,黛色的遠山岑寂深袤,山峰倒映于湖泊之中,像一場盛大的演出的背景,黑頸鶴、黃鴨、斑頭雁、黑鸛等云集于此,難以計數(shù)。不同種類的鳥在草叢中、水面上嬉戲漫游,使廣闊空靈的草原別具一番生機。草枯水涸,寒氣逼人,越是蒼茫蕭瑟,鳥群越是熱鬧非凡,生命住在兩個極端,喧囂與安靜的極致在悄然統(tǒng)一,什么叫做和諧,無非就是眼前的這種自然而然的存在罷了。 為了趁這個季節(jié)近距離把歸來的候鳥看個真切,我和當?shù)財z影家協(xié)會的朋友一起跑了好幾趟納帕海。攝影人為了搶占天時地利鳥多,真的是很狂熱很繁忙,那種追鳥的勁頭以及個中的辛酸與亢奮,估計只有攝影人才知道。都說旁觀者清,挎著高清望遠鏡的我,在“打醬油”的恍惚游離狀態(tài)中,到底也是領(lǐng)略了許多我不曾見過的景象。邊緣人的眼睛也有撞到好彩頭的幸運,于是在我的驚呼、高呼和大呼小呼中,近在咫尺的鳥群橫沖直上,在我的目瞪口呆中傾斜成各種輕捷的姿勢,在光影間順逆沿溯,分騰聚合。而旁邊駕著長短鏡頭的影協(xié)的兄弟,也只能對我無奈地搖搖頭,然后再去捕捉下一個目標。 拂曉,環(huán)湖路靜靜延伸,一些裸露出水面的褐色草埂上,匍匐聚集成堆的灰褐色水鳥挨挨擠擠,有很多棲息在湖沼中央,遠遠能辨其輪廓和顏色。大多數(shù)鳥沉睡不動,只有少數(shù)海鷗和野鴨子在沒有結(jié)冰的水面游著,小小的身影后劃出長長的水痕,當碰觸到的浮冰時,水面發(fā)出細碎的輕響。無論在水還是在陸,聚攏是為了安全和溫暖,無論人與鳥,相處道理都是相通的,或者說,生存的環(huán)境有差異,但生活的智慧并沒有太大的不同。時間像一根變化的線條,漸漸牽引出無數(shù)的光影和線條,天邊越來越亮,太陽終于一點一點地出來了。陽光是那樣神奇,太陽一出來,一切都不一樣了。候鳥被無數(shù)魔棒指點一般,漸漸活動起來,各種聲音由輕微到此起彼伏的應和,繼而更加熱鬧。陽光逐漸溫暖,候鳥拍打翅膀,朝陽的光輝穿過羽翼,被寒冷的水汽浸濕的羽毛一點點蓬松干燥,慢慢地,一只,兩只或好幾只的黃鴨、綠頭鴨、斑頭雁貼著水面飛了起來,引出越來越多的鳥一群群地飛起來,真正的一天開始了! 上蒼伸出無形的巨手,天地被打開了,煨桑的青煙與藏房頂上升起的炊煙一縷縷一簇簇地升起,因為氣溫低,煙都升不高,漸漸橫斜,連成一片山腰間的灰白,輕緩游走。起飛的鳥群點綴在煙與霧之間,籠罩著隱隱約約的房屋。在舒緩的朦朧中,走出黑點黑點的牦牛,偶爾有幾輛到草甸深處拉牛糞的拖拉機打破清晨的安靜,顛簸著向更遠處駛?cè)?,天空掠過機場的航班,在近大遠小的視覺里,有的黑頸鶴和飛機排成了一樣大小的幾點。每一個場景都在撲朔迷離地延伸,每一種腳印和痕跡寬闊的空間里紛繁復沓,牛鈴與牧人的調(diào)子呼應著,香格里拉的一角頓時鮮活起來。 最美是在黃昏時分觀鳥,我喜歡帶個耳機,選上幾首相關(guān)的歌曲,就好像給心情打了個有意境的底色,視覺與心靈在音樂的催化下一下子就連成整體了。比如聽熊天平的《雪候鳥》吧,像個文藝青年一樣的沉靜著,靜靜地聽,然后開始細數(shù)歌詞中的過往:“隨候鳥南飛,一刀一刀地吹/你刺痛我心扉,我為你滴血/你遺棄的世界,我等你要回/我不想南飛,淚一滴一滴地墜/我空虛的雙臂,你讓我包圍/我有過的一切,你給的最美… …” 整個人沉浸在唯美的曲風里,看高飛的大雁與低飛的野鴨,還有馬匹和牦牛。那些牧歸的孩子領(lǐng)著心愛的小狗,女人鮮亮的頭巾在夕陽里燃燒了一般地紅著,每個人的臉龐莫名地發(fā)燙,群山和草原好像走在藩籬之外,那種感覺,實在是太美妙了,因為美,不禁又讓心情夾雜著一絲絲類似苦澀之類的東西。再平凡的人身臨其境,也會中一點詩歌的毒,繽紛易散的青春,曲曲折折的成長,讓人憂傷的愛情,一切的一切,簌簌從天而降,悲歡離合,不由自主,都拍著靈敏的翅膀,圍著你的思緒飛翔… … 去納帕海觀鳥,還有額爾古納樂隊的演唱值得一同帶去聆聽,騎行,步行和駕車都好,你只需靜靜地聽,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天空是你嬉戲的地方,蘆葦蕩是你棲息的天堂,候鳥在這草原上飛翔,身上的羽毛也閃著光。飛過了眉毛般的彎月亮,掠過那晚霞消失的方向,候鳥在這草原上歌唱,告別了家鄉(xiāng)要去遠方,親愛的姑娘,請你也歌唱,直到候鳥飛回草原上… …”當然還有降央卓瑪演唱的《鴻雁》或尚雯婕的《候鳥》。音樂是一種境由心生的氣氛,特別挑場合和地域,在恰當?shù)囊魳返匿秩鞠拢饩撑c環(huán)境,有時好像本身就是一體的,候鳥在你的眼睛里突出了歸離聚散的主題,人輕而易舉地擁有了無邊的想象。 納帕海西北之上是香格里拉最古老的寺院“袞飲寺”的遺址。書上說該寺建于元末,毀于清初之爭。登臨古寺遺址,納帕海草原盡收眼底。據(jù)史料記載,該寺原有一尊三丈六尺高的強巴佛像,我喜愛的明代旅游家徐霞客曾慕名欲前往參觀,因被麗江木氏土司所阻攔未能如愿而報憾不已。煨桑的薄煙在晨昏里隨著氣溫、風向和溫度的不同而呈現(xiàn)不同的形態(tài),變化多姿,悠悠繚繞,與云與霧交相呼應,候鳥或三三兩兩穿越而過,或是鋪天蓋地的飛行,都因那些煙云的襯托而讓環(huán)境平添了一種仙氣,曠古而悠遠,讓人心曠神怡。 納帕海是濕地生態(tài)類型保護區(qū),保護對象為高原季節(jié)性湖泊、沼澤草甸,主要的保護對象就是黑頸鶴等前來越冬棲息的候鳥。這里是香格里拉最大的草原,也是最富于高原特色的風景區(qū)之一。由于具有虔誠信仰的藏民的悉心愛護,現(xiàn)在每到入冬,許多飛禽便光顧這里。這幾年專程來納帕海觀鳥的游客也多了起來,其中不乏旅游媒體人,作家,畫家和攝影達人。什么樣的人都見多了,所以納帕海的鳥也很不怕人。 春夏的納帕草原綠草萋萋 ,各種野花競相開放,如詩人李益在《塞下曲》中寫到的那樣:“燕歌未斷塞鴻飛,牧馬群嘶邊草綠?!弊屓寺?lián)想到北方,成群的牦牛在季節(jié)里隨草海起伏。轉(zhuǎn)眼進入冬天,納帕海因為越冬候鳥的歸來,野禽與田園村莊共同裝點著這方僻靜的高原濕地,一切更加顯得更加和諧,顯現(xiàn)出這個地方的獨特。 人都有親近大自然的本能渴望,也樂于發(fā)掘自然變化中的不同生命形態(tài)帶來的欣喜。這樣一來,居住地周圍的良好生態(tài)模式必然也是當?shù)厝艘詾榘恋馁Y本,因為它天造地設(shè),獨一無二。我們在越來越注意內(nèi)觀自我的同時,定然也在內(nèi)心深處對更廣闊的空間物象懷有隱性的向往。 我很崇敬的一個老師,是個典型的“家鄉(xiāng)寶”,一輩子沒出過云南,最遠到過昆明還是去看個不得不去看的大病,這輩子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都在香格里拉,退休后也一樣,越來越不愛出門,即使做客也要選日落前能回到家里的地方。老師終日沉浸在詩詞書法中,頗有幾分仙風道骨,自嘲自己是留鳥一族,可是秋風橫掃楸木樹,雁陣飛過夕陽頭時,竟然也要感慨:“一生老死故土,不如鴻雁翅膀一扇,春秋只一回首,無法到達的山遠水遠,世間還有多少自己想象不到的夢里他鄉(xiāng)… …” 但凡到納帕海觀鳥,人難免會在心里向候鳥致敬,我們目之所及的一切,吻合了我們對美的渴望,以及無奈而深情的依戀。群鳥的集體亮相也好,獨孤的倩影也好,動靜停飛之間,帶給人舉世皆然的意義,那就是自然和諧的大美帶來的視覺震撼。 今生今世,我慶幸自己能與一方鄉(xiāng)土白頭偕老,甚至在來來去去的遷徙的背影里,尋找和守望,仿佛這個走不出去又割舍不掉的地方,注定與自己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甚至是可以相伴到來世的家園,讓我們在入世中知足,也心懷出世的自由與夢想。其實香格里拉這地方真的就是這樣,人居環(huán)境與景區(qū)、保護區(qū),以及那些看不透實質(zhì)的理想與現(xiàn)實,幾乎沒有距離。 這個冬天,候鳥如期歸來。從日出到日落,從離去到歸來,從初生到老去,就讓一切這樣吧,讓它們依照原本的樣子存在。當一片廣闊的意象展現(xiàn)在視野里時,就讓我們真誠地欣賞和呵護這種無法人為制造的偉大的自然,以及自然中的每一種生命。讓我們感恩這種美好的存在,讓我們在睜開眼睛看候鳥歸來的時候,順其自然地感受到自己當下的喜悅和幸福。(陳紅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