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河從高黎貢山東坡咕咕冒出后,像獵人追尋野獸的足跡一樣穿過茫茫山林,最終由貢山縣城腳下緩緩匯入怒江;而在之前離縣城不遠處,這條傈僳語中被賦予神靈之名的河流在沖出懸崖峭壁后,如同一條剛剛蛻皮的巖蟒扭了扭身體,于是河谷兩岸便有了后來傈僳人定居的臺梯:茨楞、吉束底兩個村寨。 茨楞村在普拉河西岸。當年我的祖先翻過碧羅雪山至怒江峽谷后,看見碧藍的河流玉帶似靜靜流淌在郁郁蔥蔥的山谷間。風來自河的上游,巖羊的鼻息、味道風中紛揚,攆山犬逆流鉆進山野……行至茨楞,領頭者倒插的竹杖,瞬間變綠、抽出尖尖的葉,遷徙的族群像蘆葦籽落地、生根,炊煙拉長了普拉河谷最初的斜陽。 如果在蒼茫無垠的原野迷路就順著河的流向行進,你最終會看見人煙,會遇見人!后來,祖父在星辰滿天的夏夜里端坐于忽明忽暗的火塘邊向我如此講授山林蠻荒之地的生存技能。由此,我堅信這大地之上布滿了像普拉河一樣的眾多河流,千萬年間河谷掬起魚一樣四處游走的人群,直至像茨楞村的先民們一樣逐水而居,并繁衍開來。 記憶總是那么遼闊。在塵世間忙碌了這么些年,當在年歲似水急速流逝的間隙回望過往時,記憶之河在那里蜿蜒著,宛如我們體內(nèi)的血脈,雖細如游絲,但它在那里;當我打開記憶的“閥門”時,記憶之河便奔涌而來…… 說起普拉河,那高黎貢山西麓遙遠的異國他鄉(xiāng)的某條河谷在我的幻化之境漸次清晰起來。在那個混沌、群體性思維混亂荒誕不經(jīng)的年代,已在普拉河谷生活了多年的族人好似山巔上的云羊,被荒原上層層涌動的疾風卷起,四散吹開:人們又決定朝西行進。男人和年輕人先行開路,婦孺隨后,相隔一兩天的行程。大舅正值壯年,便留下大舅母和剛滿周歲的女兒朝前西行,可緊隨其后婦幼群在山脊埡口上走岔了路,三天后從另一個山梁下到了怒江邊,從此山隔水阻一別四十多年。 多年后,當白發(fā)蒼蒼的大舅翻山越嶺回到茨楞尋親時,告訴我們當年他在山那邊等了很久,在那陌生的國度中的一條河谷里獨自狩獵捕魚為生東躲西藏了十年,直至后來從東方再沒有來人的消息后,才娶了個當?shù)嘏顺杉摇⒙湎铝烁鶃?。那十年里,大舅最珍視的除了自己的生命外,就是一直懷揣著的一件女兒的衣服?/p> 我無意于指責那個荒唐的年代。茨楞先民的往事將被長長的年歲淡忘、淹沒,那些個體的生命苦難歷程讓我想起山野中的一種四處伸延的藤本植物,那些不起眼的褐色線條時隱時現(xiàn)匍匐于青苔石縫間,看似枯萎干癟了卻還有生氣。 我記得那年大舅尋親回來時大舅母喝了許多酒,醉如泥灘,嘴里卻吟唱:走了就不要回來;死了就回“媽米底”!(媽米底是傈僳人傳說中的天堂,所有傈僳人逝世了,據(jù)說魂都是朝東方回去媽米底的)2013年冬天,大舅母在茨楞安然離開人世,而我卻出差在外,我在遠離茨楞的都市夢見了大舅母:在一望無際的海邊,大舅母羽化成一只白色的鳥兒朝東方翩翩飛遠…… 只要還有四季更替、花開花落的年輪循環(huán)往復,河流就會在地脈山峰間或清或濁地流向大海;那一條條母性的河流在乳白色的浮云下營養(yǎng)著成串的蛙卵似的各種各色人群。 當夏天來臨,高黎貢山南磨王埡口的冰雪層層融化,清凌凌的雪水順著山勢流入普拉河,在冬雪下靜伏了一季的獨龍江人馬驛道漸漸蘇醒,整個河谷充溢著勃勃生機……馬鈴聲涌來,馬幫像冷兵器時代的軍團日夜流淌在驛道上。在穿越獨龍江人馬驛路第一個村寨茨楞時,馬鍋頭把吆喝騾馬的嗓門拉得悠長悠長,馬蹄落在土路上叮叮直響,揚起半尺高的塵灰,然后長蛇似的緩緩隱入村后山林迷霧中。 雨季如期而至,暴雨如注、河流暴漲,渾黃的河水如雷滾滾奔騰而來,一夜間吞沒了挨近河灣的驛道。路斷了,馬幫歇下來,在茨楞村頭的原野上拉起了白色的塑料布撐起帳篷。運往山那邊的貨物堆成一垛垛小山,卸了馱的騾子撒著歡、打著滾;歇下來的趕馬漢子熬著雨季,成天喝酒,趁著酒興時斷時續(xù)地吼著葷調(diào)子山歌,還時常來村里小賣鋪買東西轉悠晃蕩。村莊因雨季而頓時熱鬧起來。 頂上的天空好像漏了,雨一下就是十幾天。河岸上的田地浸泡在雨水中,馬騾在雨簾里覓食,唇齒滑過后一溜溜的足跡水窩落滿田野上,四五只烏鴉跳躍著緊繞在后面刨食牲畜糞便中的黃色的玉米粒。 此時,我和村里一群同齡小孩背著白菜、馬鈴薯等菜蔬走向那些扎在田野里的白色帳篷。我看見那些趕馬人有的正醉后呼呼大睡,有的圍火而坐像非洲木雕似的無聲無息地吸煙、吞吐著煙霧,有個頭戴“雷鋒帽”的正歪著腦袋用吹火筒吹火,碩大的臘肉塊在圓柱形的鋁鍋里熱氣騰騰地沸滾著。我們把背上的小竹籃豎在帳篷前,無需吆喝售賣,趕馬人會出來拎起竹籃把菜蔬倒進麻布口袋后連籃子和或多或少的票子一起遞出來。 這種驛路上臨時形成的交易似乎并不過多地遵循市場上的等價交換規(guī)律,倒是像原始族群親戚間走親訪友時的以物易物的相互饋贈回禮。有時隨著籃子遞回給我們的除錢外還有木碗、餅茶等,甚至有次一個喝得醉醺醺的趕馬人給了我一把銀白色的藏刀,刀刃上寒光閃閃跳躍著;后來我又用那匕首和明里娃村的表哥換回了一把弩弓。 山地終于飽吮了雨水,就連山的骨脊都透濕了,每條大小不一的箐溝冒出了泉水后,孵在河谷的云霧慢慢散開。雨止了,陽光暖暖的鋪滿村寨,馬鍋頭沙啞的喚驢吆馬聲回蕩在河兩岸上;馬上鞍、上馱子,馬幫收起帳篷行囊后,長長的馬隊像蛇樣游過茨楞村再次踏上了征途。這些大地上的黑點離開茨楞后,村子恢復了往日的寧靜,雖然少了那一縷縷游牧時代的喧囂和氣息,似乎一切如舊,但有的不安分的女人也會偷偷隨著馬幫離開,直到來年從其他趕馬人酒后游吟似東倒西歪的山歌里才能得到那些女人的消息…… 冬天河水驟減,河床露出來,成群的鵝卵石也隨之露出水面,像休眠了許久的眼睛啟開了眼簾,在冬天的陽光下晃著刺眼的光。 在茨楞村的男人,只要你生活在那河谷里就得一輩子和普拉河較勁。河流從山谷流至下游,暴漲的洪流一路沖刷出了一谷的樹木柴禾。男人們想到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亙古活法。野栗木等質(zhì)地堅硬的樹木被男人們伐倒劃開后,一根根肩扛手抬地運到普拉河邊,按照雨季河流水勢挖坑壘石成排立好那些木頭,再用藤條竹篾捆牢,就形成了整體的攔柴禾的“樹林”。來年雨季河水上漲時,這些骨骼剛硬的面朝洶涌澎湃挺立的“樹木”就攔住了河流中順水橫沖直撞的柴禾,往往是一個攔柴壩如果能夠頂過雨季的沖擊,那一家人就有一年的用柴了。 所以,在茨楞村、普拉河谷,誰的柴壩修得牢實,誰就會被人瞧得起。 夏天傍晚,黃昏從遠方漫過來,一種傈僳語中喚著“跟哩哩”的蟬在漸暗的天色中停歇在普拉河邊老核桃樹上歇斯底里地鳴叫。村里的老人說,“跟哩哩”齊鳴的傍晚是河里的魚覓食時段,魚群從歇息的河灘磐石下紛紛游出,四處逐食水蟲及落水的螻蟻,也是河里的魚最易上鉤觸網(wǎng)的時候。 我一直未能以確鑿的事實依據(jù)來證明以上說法是否真實可靠,不過那時在“跟哩哩”的嘶鳴聲中到河里放線撒網(wǎng)釣魚的確實不少,至于誰釣著魚、誰的網(wǎng)捕到了魚一般都很少刻意去問的。因為哪個灣里有無鱗白魚、哪個灘上有扁頭魚只有在那里撒網(wǎng)下線的人才知道。 自能甩桿撒網(wǎng)以來,只要到了那個季節(jié)、只要在茨楞我都會如約而至地去河邊。也許是我技不如人,或是我總是若離若即地在老家和縣城間游走,哪里都缺乏耐心和執(zhí)著,自然也就無法捕到魚了吧!時至今日這與鄉(xiāng)土間的裂縫間隙不僅難以愈合,卻越來越裂開了;但這在孩提時是可以彌補的。 蟬一直鳴至天全黑下來。星星簇擁著河谷之上的“一線天”的空中,峽谷上的蒼穹架在山頂上如同未拉嚴實的拉鏈:厚實、近臨著壓抑,雖有縫、卻難以撐破,始終無法望見山巔之外的無邊星際。今晚沒有魚上鉤。收網(wǎng)、收桿或干脆將捕獲的期望留給夏夜,手持火把或電筒回家…… 回到村子時,月光朦朧、如水,淺淌在木楞房上;普洛瑪在寨子中的三岔路口邊再次重復敘述著“月亮上的梨樹”,一群村里的小孩圍坐在普洛瑪?shù)纳磉咗f雀無聲地聆聽著;一地的月光和民間故事里祖先對自然萬物的敬畏和樸素的認知,通過一個故事傳說的敘述者烙在我們的記憶。這在很大程度上讓我忘記了夏蟬“跟哩哩”的未守承諾的亂鳴,而如今即使蟬準時爬上河岸的樹枝上,即使鳴得起勁,可河里早就沒有了魚!河流被人們?nèi)我舛陆?、改道和分流,從地下的鋼筋水泥通道流向山的另一邊,并在那里被鐵器碾壓擠兌后,魚及水蟲早已灰飛煙滅。 至少我是幸運的。因為我曾在鄉(xiāng)村的朦朧月夜中聽到過外婆如泣如訴的小調(diào);看見過三舅虔誠地下葬一只壽終正寢的獵犬,其上還用松枝搭建過小木房……我想這些初始群族記憶痕跡都會被歷史的洪流卷走、沖遠、消逝。如今,作為邊地河谷間存在并繼續(xù)世代繁衍下去的茨楞村的人們早已走出了“下河捕魚,上山狩獵”的年代,神靈自然也退居至遙遠之外的蒼茫中。如果說我身上還有一絲關于原古先祖的脈絡聯(lián)系,那就是當我在是似而非的現(xiàn)實生存歷程中困獸一樣疲倦不堪后,夢里依然能回歸至東方無邊的草原之上。(作者:摩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