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是在一個春天的凌晨去世的。我隱約記得是凌晨五點左右,我在里屋迷迷糊糊地聽見姑姑對已然斷了氣的祖母說:“您放心去吧,您的孫兒已經(jīng)長大了,他會好好守住這個家的!”我聽罷立時清醒過來跑到祖母的床前,祖母已經(jīng)安祥地閉上了眼睛。這時,天空下起了春雨,她在兒女們的哭聲和雨聲里走了。 祖母去世之前,任憑姑姑怎么安慰都無濟于事,她的眼睛總是大大的睜著,好象有甚么放心不下,直到聽了那句“您的孫兒已經(jīng)長大,他會好好守住這個家”時,才安詳?shù)亻]上眼睛,可見祖母對我的期待有多深! 祖母之所以對我如此期待,是因為我們家世世代代貧窮落后,祖父死于一九六零年,也就是三年饑荒時期,他的一生就在貧寒與饑餓中匆匆結束,祖父死的那一年,父親才六歲,姑姑才兩歲,全家的擔子就這樣落在了祖母的身上。沒想到過了幾十年,父親也依舊為了我和姐姐而吃盡苦頭,父輩的勤勞并不能徹底改變貧窮的命運,我甚至懷疑也許這一切都是命里注定??墒亲婺钙嘈偶{西族的一句俗語:從不窮三生,從不富三代。于是,祖母將全部的希望寄托在第三代人身上。 我是祖母的希望,加上祖母本性善良、愛孫如命,所以即使我小時候家鄉(xiāng)極度貧窮落后,我的童年依舊充滿了美好的回憶,也充滿了慰藉。 在我家低矮的木楞房小柱子上,長年掛著一個干枯了的竹籃,籃子里也盡是些干枯的稻草,祖母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往那籃子里望一眼,看看老母雞是否下了蛋。幾乎每天早晨,我在茅屋里和姐姐玩耍的時候,祖母就會扯著嗓門又帶著些許溫和的口氣喊我:“小孫兒,快出來,看看這里有甚么!”我一跑出去,祖母就小心翼翼地把新鮮的雞蛋交給我,還不停地囑咐道:“要拿好了,摔到地上就爛了吃不成了?!钡鹊诫u蛋在茶壺里煮熟了,祖母就剝?nèi)サ皻ぃ稽c點地喂到我嘴里,她自己則念叨著:“我的小孫兒吃了雞蛋去學堂,趕明兒一定中狀元到衙門里做官去嘍!”祖母把自己的一生交給了院子、田地,加上自己半字不識,全不知外面滄桑巨變,不知“狀元”已改叫“大學生”,“衙門”已改叫“政府”。 我發(fā)現(xiàn)那個竹籃里長時間放置著一個雞蛋,有一次我問祖母為什么要把那個雞蛋留在籃子里而不拿下來,祖母告訴我:如果不留一個雞蛋在籃子里,老母雞就會生氣,一生氣就會把蛋下到外面我們找不到的地方。特別令人生氣的是老母雞還會故意當著主人的面把雞蛋下到鄰居家的豬圈樓上的竹籃里,結果使得兩家人為了一個雞蛋而爭吵不休,甚至出手傷和氣。 祖母把老母雞說得如此神奇,我不以為然,有一天下午,趁祖母到屋后的菜園里鋤草,我把竹籃里那唯一的雞蛋拿了下來,一看它又臭又硬肯定不好吃,我就把它仍到水溝里讓大水沖走了。到了第二天下午,祖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籃子里那個唯一的雞蛋不見了,但她卻沒有怪到我頭上,那時常有一只野貓出入家里,祖母就認定是那只野貓吃了雞蛋,祖母哪里知道,真正野的不是貓,而是她心愛的小孫子。 祖母痛失雞蛋,卻也束手無策,只是一個勁兒干著急,嘴里不住地念叨著:“該回來了,我的老母雞該回來了!”那天,她在木楞房里度日如年地過了一個下午。 第二天中午,一家人正在吃飯,村尾的二哥拉著滿滿一拖拉機石頭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他是要把石頭運到阿興建廠里換錢,天很熱,他不得不停下車來到我家討水喝。祖母可謂是急中生智,用她那極度模糊的視力仔細地很端詳著二哥拖拉機上的小石頭,那些石頭是從沙灘上挖來的,形狀各異,顏色各異。祖母最后挑中了一塊很像雞蛋的圓溜溜的小石子,只是那石子比雞蛋稍稍大了些。祖母把那小塊石子放到竹籃里,用心地把它遮住大半,只留雞蛋般大小的部分在外面。 老母雞雖然不是很聰明,祖母最終用那塊小石頭瞞天過海地瞞過了它,但不得不承認老母雞確實也通人性。第二天一早,祖母果然奇跡般地從竹籃里拿下一個新鮮的雞蛋交到我手里,嘴里又一次叮囑,只是這回沒再說:“要拿好了,摔到地上就爛了吃不成了”,而是很認真地說道“孫兒,你要看好野貓,看到了就轟出去,別讓它吃了雞蛋!” 祖母還來不及把竹籃里的雞蛋拿下來給我,就去了另一個世界。我那年已十七歲,已經(jīng)能夠照顧自己了,因為我是祖母的希望,唯有我去守住這個家她才放心。(李志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