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就是有父親母親的地方，有哥哥姐姐的地方；故鄉(xiāng)，就是有鄉(xiāng)音的地方，有親情血脈的地方；故鄉(xiāng)，就是夢里有山山水水的地方。

在崇山峻嶺間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在距離千年白族村諾鄧說遠(yuǎn)不遠(yuǎn)，說近又不近的地方，翻過一座山再翻過一座山就是我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有很多山，一座連著一座。

那天，在村子背后那座山，走在那條小路上，在送父親最后一程的時候，踩著石頭踩著落葉，踩著故鄉(xiāng)的每一寸熟悉的土地，我流著淚呼喚著父親，想讓他再牽一下小女兒的手，或者我牽他的手再走走崎嶇的小路，可是他沒有回應(yīng)我，我想他是聽見的，應(yīng)該聽得見的，只是不想跟我說話而已，他只是不想搭理我。

故鄉(xiāng)，一直在心的某處清晰著。即使它有著泥濘的小路，即使它有著陡峭的山崖，即使它沒有姹紫嫣紅的美麗。然而，它卻讓多少在外的游子魂?duì)繅衾@。外面無數(shù)美麗的風(fēng)景，怎敵你一片葉的清香？

父親是我所有鄉(xiāng)愁最重要的一部分。

父親在親朋好友的印象中，愛買彩票。每個人提起父親都跟彩票有關(guān)聯(lián)。有很長一段時間，父親每天早上吃完早點(diǎn)就說有點(diǎn)事出去一下，然后下午吃晚飯之前又出去一次，天天都如此，雷打不動，后來我才知道父親每天都去買彩票了。他出門時總會換上皮鞋，他的鞋子好象總是比他的腳要大一些，走路會啪塔啪塔地響。走一公里多的路去街上買一張圖紙回來研究，然后下午才正式去買彩票。到了晚上就蹲坐在電視機(jī)前等著開獎號碼，如果瞎貓碰著死耗子中獎了，他就開始吹他是如何研究出這幾個數(shù)字的，他一般都只買三D，說數(shù)字少好研究。如果沒中獎，他就又戴著他的老花眼鏡，把那張彩票放在燈泡下面喃喃自語：“怎么就沒中呢？怎么就沒中呢？”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點(diǎn)，他又啪塔啪塔出去了，買一張圖回來又開始研究，他有很多種研究方式，如果很長時間不中獎的話，他就會換一種方式。

家人從來不對父親買彩票有任何意見，他已經(jīng)70多歲了，已經(jīng)沒人請他寫對聯(lián)了，也不再幫別人刻碑文了，這是他唯一的喜好。其實(shí)父親年輕時很有才華，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逢年過節(jié)總會有人請他去寫對聯(lián)；也經(jīng)常幫人刻碑文，懂一點(diǎn)草藥，會編背簍，我小時候背的很多小背簍就是父親編的。

父親好像什么都不懂，生活能力很差，是爺爺奶奶的獨(dú)子，一輩子連頓像樣的飯都沒做過。又好像很多人不會的他都會，對父親的記憶很多，有好的有壞的?？墒菍ξ液孟駨膩頉]有打罵過，每次做錯事，父親罵的都是比我大三歲的哥哥。所以頂嘴、忤逆、無法無天，都是我的強(qiáng)項(xiàng)。

故鄉(xiāng)，到處都是山，我們居住的村莊就背依著山，對面還是山，一條小河緩緩從村邊流過。走出院子，往上仰望，山就是天，天也是山，山峰高聳入云。

兒時的我經(jīng)常跟著父親，沿著一條蜿蜒曲折的小道進(jìn)山。背著一個小背簍，背簍里裝著一盒飯亦或是一些餌塊，滿心歡喜。雨后的山坡有蒼翠欲滴的濃綠，沒來得及散盡的霧氣像淡雅絲綢，一縷縷地纏在腰間，陽光把每片葉子都變成了五彩的珍珠。

有人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

記憶中，小時候父親也是那么的疼我，也會給我所有他所能給予女兒的愛。我也記得父親會用那長滿胡須的嘴來親吻我的小臉，也曾抱我在膝上給我講童話故事，也曾出門回家時給我買那甜蜜的五彩糖果?？墒呛孟耖L大后，跟父親的關(guān)系慢慢就生疏了起來，或許是不善與表達(dá)自己的感情，還是我曾讓他大失所望。

父親對我失望，我對父親也失望。長大后，對父親的感情卻沒有了兒時的那種感覺。父親，在我少年時的夢里，應(yīng)該是偉岸英俊的，可是我的父親卻是那么的瘦弱矮??；男人在我心目中應(yīng)該是說一不二，一字千金的，可是我的父親卻是個唯唯諾諾，細(xì)細(xì)碎碎，什么都做不了主的男人。

記得曾經(jīng)為父親，我第一次跟人打架，而且還是個男孩子。那時父親是學(xué)校的民辦老師，在我讀三年級時教我們班的語文，正值夏季，父親就那樣光著膀子在給我們講課。全班同學(xué)都昏昏欲睡，父親坐在講桌前搖頭晃惱，戴著一副老花眼鏡，還不時從滑落的眼鏡上方看我們一眼，坐在前排的我覺得父親真是迂腐至極，不管學(xué)生認(rèn)不認(rèn)真，自顧自沉浸在書中的情境中。然后，在父親的搖頭晃腦中，旁邊的一個調(diào)皮的小男生居然跑到父親的講桌旁，去拉父親的皮帶。

而我的父親，被學(xué)生稱之為老師的那個人，居然沒發(fā)怒，只輕聲呵斥了一下，那男孩子膽子越發(fā)大了，幾次三翻的去拉扯父親的皮帶，旁邊有幾個同學(xué)都輕聲笑了起來。我覺得臉面都丟盡了，作為一個老師，在學(xué)生面前連一點(diǎn)威信都沒有，真的很失敗。我一下站起來，像只小豹子一樣撲到那個男生的身上……

以前，我總以為，父親辦事不體面，總是讓我們那么的難堪。說話從來就不分場合，什么事情都那么沾沾自喜，比如說他寫得一手好字，逢年過節(jié)總會有人請他寫對聯(lián)，這本是一件好事，可是他總覺得自己了不起，有時還擺出臭架子，讓我很難接受。在大姐二姐相繼考上大學(xué)之后，父親更不得了了，逢人便吹噓，有時還夸張得唾沫橫飛。那時我真的討厭他，為什么我的父親不是我心目中儒雅、謙虛的男人？

可是現(xiàn)在我明白，父親有讓他驕傲和吹噓的理由。他把我們兄弟姐妹教育得那么優(yōu)秀和善良，他為何不自豪和驕傲？

曾經(jīng)在我放棄學(xué)業(yè)后，父親和我的關(guān)系一度很緊張。五個兒女只有最小的小女兒沒有如他所愿有一個理想、安穩(wěn)的職業(yè)，這對他的打擊應(yīng)該不小吧？因?yàn)槲遥赣H有一段時間不再到處去吹噓了，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也不再跟我說話。那時不懂事的我甚至有種幸災(zāi)樂禍的感覺，看你再吹，我就不讓你吹。

年輕的我就這樣放飛著自己的夢想，離開了家，離開了父親，外面的世界迷離著我的雙眼，我很少想我的父親，在我受了委屈時我只記得跟母親訴苦。偶爾也回家，父親不再對我敵視。

父親在物質(zhì)方面給不了我很多，可是在別人什么都不懂的時候，年少的我已經(jīng)走馬觀花看完了四大名著，父親教會了我很多。

父親一輩子就在故鄉(xiāng)，跟父親所有的記憶不是山就是水，不是田野就是村莊。

入夏的時候，跟著父親去山里采蘑菇，茂密的樹林里，蘑菇很多，不一會就會把小背簍裝滿?？柿说臅r候，父親教我找一片寬闊的樹葉接清涼甘甜的泉水喝。林子里的風(fēng)呼呼而過，追逐著忽遠(yuǎn)忽近的鳥鳴，

行至一片樹林間的空曠地，生一堆火，裊裊的炊煙在林間上空飄蕩著，吃著帶有柴火氣息的飯，那時的我快樂得好像擁有了全世界。遠(yuǎn)山如黛，坐在這邊的山頭望那邊的山，我的眉眼都會有些許的朦朧，翻過一座山，會有很多光怪陸離的夢想。鳥鳴在婉轉(zhuǎn)的淺吟低唱，風(fēng)在輕輕的吹拂著，樹葉互相沙沙地碰撞著……內(nèi)心的快樂被無限放大。

2009年，我的女兒果果會走路了，過年時我?guī)е⒆踊氐搅死霞?，父親異常地高興，整天跟小孫女玩。有時也抱在膝上，“小狗狗，小狗狗”在喊我女兒，聽著那熟悉的喊聲，讓我想起了我那遙遠(yuǎn)的童年，曾經(jīng)父親也是這樣狗狗長狗狗短地在叫我。我第一次好好地看著孩子一樣在玩的父親，發(fā)現(xiàn)了他的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手好像還顫巍巍在抖，我的心里第一次有酸楚的感覺。

父親其實(shí)是個可愛的人，說話表情豐富而生動。

父親其實(shí)就是我們的山，樸實(shí)無華，內(nèi)藏很多精華。

山水永遠(yuǎn)相依。村莊背靠著山，旁邊一條小河靜靜地流淌著，一年四季唱著不同的歌謠。家靠近小河，走出院子，我便能聽到它美妙的音樂。春暖花開，明鏡的小河真迷人。它清澈透底，歡快流暢，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真像流動的水晶。一塊塊帶有花紋的鵝卵石靜臥溪底。有鴨在戲水，有小豬在哼哼唧唧，有孩子的笑聲。岸邊的楊柳將綠色的枝條送到水里，洗去一身的喧囂，水靈得讓人心疼。

天氣漸漸炎熱的時候，我們跑去河里扎個猛子，打打水仗。鉆出水面的時候，被水浸過的肌膚，在烈日下閃著健康的光澤。臉上掛著的水珠，閃著七彩的光芒。

每次去河里，父親千叮嚀萬囑咐，一定注意安全。

有時，我們幾個孩子在河邊的石頭上從一塊跳到一塊，有時從低的地方往上跳，據(jù)說這樣可以練輕功。電視里的武功高手就是這樣練出來的，我們就樂此不疲，渴望有一天也成武林高手?！班?、嗖、嗖”，從一個地方輕輕地就掠到另外一個地方，幻想有一天能從我們這山頭輕輕地就到了金庸筆下的蒼山，和那些高手一試高下。成為武林高手，誰都欺負(fù)不了我們，輕輕地飛，到樹梢到巖壁，誰也夠不著，像鳥一樣自由自在地飛翔著，多好！

那時，家門口的公路還沒修，父親在院子里喊：“三妹，回家吃飯”，我就會一溜煙地跑回家。

河兩邊的綠色植物一年四季都喝著這從高山峽谷中流淌下來的水，水草豐滿。最喜歡田壟被切割成塊油菜花盛放的季節(jié)，一條條、一簇簇、一枝枝、一片片連綿不斷成了花海。嬌嫩的花兒隨著微風(fēng)曼妙舞蹈，本就詩意的山坡宛若披上了一層輕紗。遠(yuǎn)處的小山近處的村莊，被這花這水映襯得如此的婉約。

故鄉(xiāng)所有的記憶中，這是最美的季節(jié)。對父親的很多記憶也都是翠綠的。

我很想把父親生病的最后那兩年省略了，坐著輪椅，生活不能自理，跟我記憶中那個走路隨時像跑步的父親不能聯(lián)系在一起。可是父親那段時間偶爾也是開心的，我們回到家會給他洗臉洗腳，會給他修剪頭發(fā)，給父親喂飯是最省心的事情，不管你給他喂什么，他都像個孩子般張開嘴好好吃。直到他走之前，每頓飯都能吃一大碗，我真的還想每次回去都給他喂飯，父親一直在等著我喂給他飯，多好。

山人都是純樸的，高聳的山隔絕了一些市儈和圓滑。村里三分之二都是一個家族，送父親的鄉(xiāng)親很多，父親走得不遠(yuǎn)。離村莊不遠(yuǎn)的山里。對面是一座形狀像鳳凰一樣的山，山下是瀾滄江。山很美，父親住所很美。

父親就是我們的山，這山一直都在，父親哪兒也沒去，沒走遠(yuǎn)，只是換了一個住所而已。回家的時候，我想，父親還是會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樹下等我，還是會“三妹，三妹”地喊我。清晨，父親還是會早起，會穿著總感覺大一號的鞋啪嗒啪嗒出門，走出院子，走過田野，去買彩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