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震東 ??? 說起香格里拉,總是會使人感到奇幻、神秘和向往。滇川藏交界的青藏高原東南部橫斷山區(qū),是外國人眼中的東喜馬拉雅地區(qū),便有了“大香格里拉”之稱,更加吸引了國內(nèi)外游客紛至沓來。 綠絨蒿,這一群罌粟科家族的近親物種,西方人眼中的“東方神秘的藍罌粟”,深處在人跡罕至的高山、亞高山地區(qū)。中國橫斷山區(qū)以及從東到西的整個喜馬拉雅山區(qū),正是綠絨蒿家族的集中分布和分化中心。全球50余種綠絨蒿中的49種就生長在此地的崇山峻嶺之中。綠絨蒿,以其艷麗花色、冰魂雪姿、冷艷孤傲的姿態(tài)吸引各國植物學(xué)家、植物花卉愛好者、各國游客前往尋芳覓蹤。 20世紀80年代初,我在云南大學(xué)生物系學(xué)習(xí)植物學(xué),知道云南有“八大名花”之說,其中杜鵑、報春、龍膽、玉蘭、百合、蘭花、山茶為當(dāng)?shù)厝耸熘念惾?,唯有綠絨蒿不為大家認識。出于好奇,我翻閱了生物系圖書閱覽室的《植物志》、《中草藥圖譜》等書籍,卻未見得綠絨蒿真容。不象現(xiàn)在,由于攝影器材進步和旅游業(yè)的發(fā)展,隨便上網(wǎng)一搜,都能搜到許多不同種類的綠絨蒿照片。 第一次相識綠絨蒿,是在1984年暑假期間,我和室友史云德同學(xué)為云大已故著名禾本科分類學(xué)家孫必興教授去滇西北維西縣康普鄉(xiāng)采集藥用植物標本。兩人背著標本夾和食物,一天就從海拔1800米的瀾滄江邊爬到了海拔3900米的高山牧場,住在我本家哥哥的簡易“窩鋪”(小木楞房)里,面積也就只有十多個平方米,夜里被雨淋濕了半個身子。早晨起來,虛心向本家哥哥求教當(dāng)?shù)氐闹胁菟幹参?。哥哥一口氣說出一大堆藥名,說附近二道石門關(guān)一帶有刺參、羌活、草烏、雪蓮花、酒藥草、野黨參、地蜂子、秦艽、貝母等等。當(dāng)時我倆最感興趣的就是刺參,還以為是川續(xù)斷科刺參屬的種類,他特別強調(diào)刺參長在有砂石的山坡上,根燉肉湯,有滋補和補骨強筋的作用。一路上不時的問:“發(fā)現(xiàn)了刺參沒有”。當(dāng)爬到海拔4200米的坡腳時,一座光裸的石灰?guī)r山體擋住了我們的去路,坡腳形成一片由大小石塊堆積而成的斜坡,又叫“流石灘”。哥指著石縫中一株葉片帶刺,開著藍色花瓣的野花說:“這就是刺參”。兩人急忙湊上前,小心翼翼地翻開石塊,輕腳輕手地拔起了第一株“刺參”標本,葉叢下部連著白嫩的肉質(zhì)主根。仔細端詳,這花有多數(shù)雄蕊,合生的花柱和蒴果,很符合罌粟科的特征,再一想生長在高山的罌粟科類群應(yīng)該就是日思夢想的綠絨蒿了吧。兩人如獲至寶,又在流石灘搜尋了一下,見到了同種開著藍紫色花和白花的植株和開紅紫色花的滇西綠絨蒿(Meconopsis impedita Prain)。下山途經(jīng)冷杉/杜鵑林時,又邂逅了橫斷山綠絨蒿(Meconopsis pseudointegrifolia Prain)。后來我在編著《中國云南橫斷山野生花卉》時,將開白花的標本定名為總狀綠絨蒿白花變型(Meconopsis horridula Hook. f. et Thoms. var. racemosum (Maxim.) Prain f. alba Z. D. Fang)。 我大學(xué)畢業(yè)剛參加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訪當(dāng)?shù)刈钪母恋ぁに少澚炙?。在寺院入口右?cè)的山坡上,一眼就看見了開藍色花瓣的總狀綠絨蒿,散生在小檗、栒子、橙黃瑞香、峨眉薔薇等種類組成的灌叢中。數(shù)十年之后,由于寺院不斷的改擴建,寺院周圍已不見其蹤影,但是在離寺院不遠的奶子河源頭的石灰?guī)r山坡上,卻有成片的生長。那里后來成為我們采集總狀綠絨蒿種籽的采種地之一,為開展種群恢復(fù)和野花植被景觀恢復(fù)提供持續(xù)的種籽來源。 因為與野花有緣,參加工作申請的第一個科研課題就是“迪慶州野生花卉資源普查”,得到了上級領(lǐng)導(dǎo)的同意立項和資金支持。野外調(diào)查的第一站就是奔赴向往已久的哈巴雪山省級自然保護區(qū)。1987年7月,在保護區(qū)管理所松云龍所長、三壩鄉(xiāng)郵遞員小劉的陪同下,我和同事木勁光體驗了藏族、回族風(fēng)格的窩鋪、酥油茶、奶渣和糌粑之后,又飽覽了哈巴雪山的西南鳶尾花海、長苞冷杉林下的黃杯杜鵑花海和假乳黃杜鵑花海美景,第二天晚才抵達海拔4100米的哈巴雪山黑海。時值7月,黑海周圍的冷杉林已經(jīng)退讓給了海綿杜鵑和麻點杜鵑構(gòu)成的灌叢植被?;▓F錦簇的杜鵑灌叢花海已經(jīng)把黑海和雪山裝點得美不勝收,大家興奮了大半夜才得以入睡。第三天清早起來,木勁光我倆沿黑海湖岸采集野花標本,發(fā)現(xiàn)杜鵑灌叢邊緣有一種體型弱小的優(yōu)雅綠絨蒿(Meconopsis concinna Prain),開著4瓣藍紫色花,在風(fēng)中搖曳。吃完早點,一行人準備登頂哈巴雪山主峰。沿著一道較光裸的石灰?guī)r山脊爬行,終于到頂了,卻發(fā)現(xiàn)前面是一道斷崖,更雄偉的主峰山體矗立在眼前,看來當(dāng)天是沒有時間登頂了。大家重新設(shè)定了目標,爬到雪線附近再返回營地。繞過小山頂,繼續(xù)在大塊巖石堆中上行了幾個小時,終于爬到了靠近雪線的冰緣地帶,一看海拔表,已經(jīng)是4800余米。正在喘氣的間歇,忽覺眼前一亮,一朵冰清玉潔的花朵映入眼簾,花朵直徑將近有8-10厘米,近似透明的淡黃色花瓣,葉片絨毛上的水珠晶瑩欲滴。后經(jīng)鑒定,它就是我國著名植物學(xué)家吳征鎰和莊旋先生根據(jù)馮國楣先生從哈巴雪山上采集來的模式標本定名的新變種——輪葉綠絨蒿(Meconopsis integrifolia (Maxim.) Franch. var. uniflora C. Y. Wu et H Chuang)。 石卡山是香格里拉市西邊最顯眼的山峰之一,由于離城較近,是年輕人開展登山活動的好去處。從山腳爬到山頂,通常需要大半天的時間。石卡山在老一輩植物學(xué)家馮國楣先生的植物采集記錄中標注為“石膏山”。經(jīng)常有植物學(xué)同行問我香格里拉的石膏山在哪里,我認為是指該山。石卡山在中甸縣更名之后開發(fā)成石卡雪山旅游景區(qū),有兩級索道通達山頂。山頂石灰?guī)r碎石坡上生長著一種少見而美麗的綠絨蒿,開紫紅色花,叫擬秀麗綠絨蒿(Meconopsis pseudovenusta Prain)。孫航等編著的《橫斷山區(qū)的冰緣植物》書中收錄了本種。 金緣葉綠絨蒿——白馬雪山 解放以前,滇西北曾經(jīng)是西方植物學(xué)家、植物獵人考察、采集植物標本、種籽的熱點地區(qū),被譽為“園藝學(xué)者的樂園”。如法國傳教士簡·德拉維(Delavay, Jean Marie, 1834-1985)和叔里歐 (Soulie, Jean Andre, 1859-1905)、英國植物獵人喬治·傅禮士(Forrest, George, 1873-1932)和弗蘭西斯·金頓·華特(Kingdon Ward, Francis, 1885-1958)、奧地利植物分類學(xué)家韓馬澤(Handel-Mazzetti,F(xiàn)reiherr Heinrich von, 1882-1940)等人,都曾多次進入該地區(qū)考察采集。20世紀90年代初期,由于改革開放的需要,中國的國門再次打開,又讓外國人得以大量涌入,如饑似渴地考察和尋找新的植物資源。隨著旅游業(yè)的興起,觀花游成為一種時尚,每年又有歐美澳日等國的植物觀花團前來賞花。 由于交通便利,香格里拉大雪山埡口已成為旅游觀花團駐足看花的地方。埡口西側(cè)的山坡上,全緣葉綠絨蒿(Meconopsis integrifolia (Maxim.) French.)成片生長。1998年天然林禁伐之前,這里的藏族牧民還有火燒高山灌叢的傳統(tǒng),以增加草地植被面積。而全緣葉綠絨蒿在火燒過的地方卻生長旺盛。長葉綠絨蒿(Meconopsis lancifolia (Franch.) Franch. ex Prain)則常見于細碎裸露的沙石地塊中。 德欽縣白馬雪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高山也是一處絕美的觀花地。10多年前,埡口公路沿線的邊坡上常見總狀綠絨蒿和全緣葉綠絨蒿,但最近幾年不知道是采集過多還是道路翻修的原因,其種群數(shù)量已大為減少。美麗綠絨蒿(Meconopsis speciosa Prain)有著藍色半透明的花瓣,若想一睹她的芳姿,必須耐心的登上埡口西側(cè)海拔4800米以上的山脊。當(dāng)然你的努力不會白費,到了那里,還有輪葉綠絨蒿、墊紫草、氈毛雪蓮、德欽紅景天、矮龍膽、各種虎耳草會讓你眼花繚亂,更有高山懸冰川和高山冰蝕湖令你心潮澎湃。 維西縣富川山記載有黃花綠絨蒿(Meconopsis geotgei Tayl.)分布,我估計是會在維登鄉(xiāng)富川-新華黑海-埡口的碧羅雪山上。不知是季節(jié)不對還是其它原因,我兩次在杜鵑盛開的季節(jié)探訪黑海,都沒有見到過這種開黃花的綠絨蒿,迄今也沒有聽到有其它植物學(xué)者再次采到的報道。富川村往南行20公里有一條妥洛河匯入瀾滄江,1992年,我在當(dāng)?shù)乩圩逑驅(qū)阃卵睾佣?,終于見到了淺藍色花瓣的尼泊爾綠絨蒿(Meconopsis napaulensis DC.)。香格里拉旅行社老總兼影像生物調(diào)查所(IBE)攝影師彭建生在大理州蒼山西坡拍到的還有開紫紅花色的類型。 藿香葉綠絨蒿(Meconopsis betonicifolia Franch.)觀賞性極高,見過一眼就不能讓人忘懷。2005年,我參加北京大學(xué)呂植教授牽頭的藏東南野外生物多樣性快速調(diào)查評估考察。途徑東久-魯朗路段時,助手和光告訴我,公路上邊有小片藿香葉綠絨蒿。我倆趕緊靠邊停車,果然見到了這種葉片邊緣圓裂的種類。可惜花期已過,并且有人已將果實整齊剪掉,想必是采集種籽。后來在云南麗江市老君山九十九龍?zhí)毒皡^(qū)冷杉林下也發(fā)現(xiàn)有該種分布,景區(qū)員工移栽了一些植株在原木花槽中,生長旺盛。 紅花綠絨蒿(Meconopsis punicea Maxim.)在滇西北不產(chǎn),我一直向往能夠一睹風(fēng)姿。2010年5月25日,陪同密蘇里植物園(簡)撒里克(Jan Salick)博士在川西選擇高山監(jiān)測山峰,翻越巴郎山那天,海拔4200米以上的高山灌叢和流石灘稀疏植被中盛開著黃的紅的綠絨蒿。紅花綠絨蒿花瓣下垂,如彩旗般在高山的寒風(fēng)中飄揚,著實令我們精神一振。延綿數(shù)公里的全緣葉綠絨蒿在雨雪的滋潤中嫣然綻放,場景令人嘆為觀止。第二天途徑小金縣巴姆通村時,難得地遇見了綠絨蒿屬的近親禿瘡花屬(Dicranostigma Hook. f. et Thoms.)的苣葉禿瘡花(Dicranostigma lactucoides Hook.f. & Thoms.),長在一片沙石裸露地塊中,該屬與綠絨蒿的不同在于雌蕊2心皮(稀4)1室。 2013年7月,聽說我要開車前往青海調(diào)查野花,剛剛從林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的兒子方曄、高中畢業(yè)的侄兒和峰和初中畢業(yè)的侄女陸雅婷強烈要求一同前往,擔(dān)當(dāng)野外助手。盛夏的青海久治縣年保玉則國家地質(zhì)公園里游人如織,湖水與山色相互呼應(yīng)。湖岸游人投食,吸引無數(shù)魚兒到岸邊淺水區(qū)覓食。環(huán)湖植被多為柳灌叢,其間鑲嵌分布有無數(shù)小塊濕草甸。沿環(huán)湖小路步行,不時會看到身高不一的紅花綠絨蒿向我們招手微笑,看來是有雪山融水滋潤的緣故吧,這里的綠絨蒿著實生長健壯。另外一種開藍紫色花,有4片漸尖的花瓣,子房和果實光滑無刺毛,我把它定名為紅花綠絨蒿的光果變種(Meconopsis punicea Maxim. var. glabra Z. D. Fang),它與五脈綠絨蒿的不同之處在于后者花瓣倒卵形或近圓形。將來依據(jù)充分的話可以獨立為種,很稀見,環(huán)湖途中僅見3-4株。途徑青海最著名的阿尼瑪沁大神山時,山頂云霧彌漫,山坡草甸中卻野花滿地。草甸中采集到的綠絨蒿標本經(jīng)鑒定是刺瓣綠絨蒿(Meconopsis racemosa Maxim. var. spinulifera (L. H. Zhou) C. Y. Wu et H. Chuang),與總狀綠絨蒿和多刺綠絨蒿都很像,唯一不同是花瓣背面中下部也長刺。西藏囊謙縣到類烏齊縣的途中,經(jīng)過一道翻山埡口,為了松松筋骨,一行人爬上了埡口西側(cè)的石灰?guī)r山坡。卻意外發(fā)現(xiàn)這里的綠絨蒿有些特殊。一種似總狀綠絨蒿(Meconopsis racemosa Maxim.),但葉片上長著醒目的骨刺,與常見的總狀綠絨蒿和多刺綠絨蒿的刺毛不一樣,有可能是一種變型。另一種似乎應(yīng)該是美麗綠絨蒿(Meconopsis speciosa Prain),但葉片羽狀分裂的程度不深。 為了長期留住綠絨蒿的美,我們在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園開展了種苗繁育和野花種群恢復(fù)的工作。目前能夠培育出種苗的有總狀綠絨蒿和全緣葉綠絨蒿。通過育苗,我們發(fā)現(xiàn)綠絨蒿并非如中國植物志書上所述的那樣為一年生草本,實際上是一種單次結(jié)實(Monocarpic)草本。其營養(yǎng)生長期通常需要2-3年,開花結(jié)果后原植物死亡,依靠散播出的種籽維持其種群規(guī)模。因此,野外觀花者一定不要隨便摘花,以便讓野生花卉有結(jié)實后散播種籽的機會。否則路邊美麗的野花風(fēng)景會越來越少,一些珍稀的種類會瀕臨滅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