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年輕的時候,鄉(xiāng)下老家門口有一棵芭蕉樹。我每年夏天回家,都要搬把椅子放在大門前的水泥場地上,坐在桂花樹下乘涼,看遠(yuǎn)山,看田疇,看炊煙,看芭蕉。 那時我傾心于美術(shù),愛好國畫、水彩畫,甚至搞木刻。對著芭蕉看久了,我就有了把它固定下來的念頭。我找來一塊平整的木板,一盒大小不一的雕刀,開始在木板上琢磨圖案,有心把大門正對的這棵芭蕉描刻下來。 這之前,我以木板刻過一頭臥在地上的水牛,把它在生宣紙上拓印出來之后,還是頗有畫味的。那頭牛,我也觀察了許久,它每天在水田里干完活后,它的主人就把牽來這兒,以牛繩系在樹上。這頭牛也挺本分的,吃了草后,就臥在樹蔭下小憩。天長日久,這頭牛的形體、神態(tài)便刻在了我的腦海里。后來在閑暇之時,便刻出了《臥牛圖》。 芭蕉這樣的植物,在詩人眼里,是孤獨的,憂愁的,常常與離情別緒相聯(lián)系。古人更是把傷心、愁悶借“雨打芭蕉”一股腦兒傾吐出來,寫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如鄭板橋就有《詠芭蕉》一詩:“芭蕉葉葉為多情,一葉才舒一葉生。自是相思抽不盡,卻教風(fēng)雨怨秋聲?!睂懙美`綣多情,哀怨有聲。再如李清照的《窗前誰種芭蕉樹》:“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余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备穷D挫在耳,情思沉切。更有蔣捷的《紅了櫻桃》:“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fēng)又飄飄,雨又蕭蕭。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diào),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弊屓烁袊@韶光難再,年華易逝。 世事,大抵都有先入為主的緣分。因為讀過寫芭蕉的詩詞在先,有過木刻的經(jīng)驗,這次刻畫芭蕉,倒也很順手,一幅《夕陽芭蕉》很快就刻好了。畫面的主體,是一樹芭蕉,芭蕉葉有舒展的,也有倒垂的。有我想象中的一片海,有即將滑入海平線的夕陽,有幾片白色的歸帆徐徐駛向灘涂。我以宣紙將這幅《夕陽芭蕉》拓印出來之后,在上面題寫了一首自撰的小詩《黃昏情》:“夕陽再跨前一步便走進(jìn)另一個黎明,芭蕉葉倒垂著綿綿情思,月亮,是太陽永恒追趕的戀人,白帆,永遠(yuǎn)掛滿潔白的幻夢,滿載今天的收成,明天的憧憬。黃昏的灘涂,永遠(yuǎn)騷動莫測的感情,海漲潮的時候,夜空,有無數(shù)雙會訴說的眼睛?!?/p> 在我的青春記憶中,這首《黃昏情》,其實是我青春故事的一個縮寫,一個隱喻,倒垂的芭蕉就像有情人的訴說,閃爍著深刻的、持久的、星光般的靈性,一直棲息在我的生命中。 后來,我放下了書畫,一門心思寫作起來。我還是回到父母身邊,坐在老家門口的桂花樹下,對著那棵芭蕉發(fā)呆。有一天,我寫下了一首短詩《故鄉(xiāng)黃昏》:“燕子低飛的故鄉(xiāng)黃昏,愛熱鬧的知了此一聲彼一聲,白楊樹的手掌,試探著晚風(fēng)輕拂的衣裙。倒垂的芭蕉鮮活起來,溫?zé)岬暮铀H近著晚歸的莊稼人,遠(yuǎn)遠(yuǎn)近近幾點閃爍的煙火,點綴著錯落的村莊和田垅。幾柱夕陽的余光散了、淡了,遠(yuǎn)山潑墨畫般渾樸而迷蒙,鳥兒的翅膀沒入窩巢的時候,四處響起喚雞喚鴨的吆喝聲?!?/p> 之后不久,這首詩與著名詩人北島的詩并置在一起刊發(fā)于《北京青年周刊》上,編輯點評時說,這是一首頗具生活氣息的好詩,詩意濃郁,值得反復(fù)品讀。就這樣,寫作,真切實在、完全徹底地來到了我的生活中,并且如晨霧中吸足了水分的芭蕉一樣鮮活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