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八月,天氣越來越熱。煮酒要用爐火來慢慢蒸,七林的臉被爐火照得紅撲撲的,像個紅蘋果。七林長得像媽媽,大眼睛,高鼻梁,一張臉輪廓分明,那雙眼睛嘀咕嘀咕地一轉(zhuǎn),好像隨時有個鬼點子又冒出來了,渾身散發(fā)著青春活力。曲珍長得像爸爸,不過,曲珍的性格與爸爸差別很大,爸爸喜歡吹牛找樂子,特別一喝酒時,成堆天真可愛的念頭會在嘴里咕嚕咕嚕冒出來,爸爸總把自己年輕時說得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甚至別人說的什么地方,他都沒有沒到過的。 曲珍拿著小板凳坐到七林旁邊,往火爐添上一塊柴火。七林壞笑著說:“曲珍你不熱呀,還添柴火?!逼吡謴膩聿唤星浣憬?,都是直呼名字。曲珍想著,怎么跟她說起那天晚上提起的男孩呢。七林反而逗起曲珍:“你不去聽洛桑哥哥講故事和唱歌了?”曲珍接過話頭就問:“你那個晚上說起的那個男孩子,到底是誰呀?”七林撲哧一下就笑了:“我那是故意逗你的,想了個假秘密,看看你會不會說真話?!?/p> 這個七林怎么這么“鬼”,七林跟著說了一句:“因為我發(fā)現(xiàn),偶爾無傷大雅的一兩個小謊,可以讓假裝篤定的人露出破綻,說出實話?!闭?dāng)兩姐妹在火爐面前打鬧著時,七林的大學(xué)通知書送到家了,是中央民族大學(xué)哲學(xué)系。這對曲珍家是大喜的消息,而七林拿著通知書就跳出家門去和同學(xué)歡聚了。在七林跳出家門的瞬間,曲珍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在七林還讀初中的時候,爸爸經(jīng)常會逗七林找樂子,一次老家寄來桃子,正要喊七林吃,七林忙著出去玩,說給她留一個就好,爸爸就用毛線在客廳里吊了一個桃子給七林留著,其他的桃子全部藏了起來,把七林氣得直跳。時間過得真快,爸爸也不再玩那些惡作劇了,而七林也要讀大學(xué)了。 在蒸酒一滴一滴開始出“頭道酒”的時候,爸爸給自己倒上一碗,也用銀碗給曲珍倒上一碗:“淡淡的,你嘗嘗?!鼻湓尞惖乜粗职?,這可是爸爸第一次主動給自己倒酒。青稞酒在第一道出鍋時,是紅色低度數(shù)的一種液體,縣城里好多原住居民把這當(dāng)做飲料,每隔幾天,釀制一壺用專門盛置的土質(zhì)容器裝起來放在藏柜上。 在這個炎熱的下午,曲珍慢慢地一口一口喝著碗里的青稞酒,感受著微甜而帶著淡淡酒精味的青稞酒從舌尖穿過喉嚨再經(jīng)過胃,到肚里,慢慢融入血管。半碗下去,曲珍有點微醺,但微醺的感覺特別棒,為什么父親這么愛喝酒,曲珍心里忽然有了答案。喝酒后的爸爸慢慢開始話多起來,說起了好多七林和曲珍小時候的故事。這一天,爸爸說話有些語無倫次,一會兒說到以前的趣事,一會兒又說七林就要去北京上大學(xué),一會兒說到以前的小平房,就是沒提已過世的母親。 交談中,曲珍第一次有了別樣的感覺,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用儀式感這個詞來形容,但在那些嘮嘮叨叨的碎碎念中,爸爸和曲珍的交流和平時不太一樣。 在和爸爸的交談中,曲珍說起了娜姆,說到那些好聽的歌謠。爸爸聽到娜姆的名字,眼睛發(fā)亮,端詳著曲珍說:“娜姆老師在教你,那可是你的福氣。” 爸爸喝了一口酒,跟曲珍說起讓她意想不到的事:“你的名字本來也叫娜姆,可小時候你經(jīng)常生病,一哭一鬧就是一整天。后來爸爸帶你去寺院里請人打卦,你一聽到寺院里的誦經(jīng)聲,就安靜了,后來喇嘛就給你起名字叫曲珍。曲珍是法燈的意思,旦增曲珍就是佛法明燈。” “那娜姆是什么意思呢?”曲珍好奇地追問著爸爸。“央金娜姆是妙音仙女,也是我們藏傳佛教里說的掌管音律和舞蹈的神仙?!薄霸瓉砦覔Q過名字呀。”“以前,你母親還在的時候,我背著你去看戲,你看一個晚上都不哭不鬧,特別娜姆跳熱巴的時候,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小時候,你聽到誦經(jīng)的叮當(dāng)聲和熱巴的鈴鼓聲,就癡癡迷迷的?!?/p> 曲珍心里樂開了,“原來我從小就認(rèn)識娜姆老師,還看過她跳舞耶。”忽然,爸爸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發(fā)出一聲深深的嘆息。曲珍連忙問道:“爸爸怎么了?”爸爸搖搖頭,沒說什么,只是嘴里輕輕地又發(fā)出一聲嘆息。 爸爸忽然把話題一轉(zhuǎn),問曲珍:“叫那個小子回家來一起喝酒嗎?”曲珍羞紅了臉,她知道爸爸是在問洛桑,她嘴巴里硬撐著:“那個人呀,又不是很熟悉,不用叫到家里來坐吧?!?/p> 老爸和曲珍正在喝酒的時候,七林把洛桑拉回家來,曲珍心里著實嚇了一大跳。熱熱鬧鬧的世界杯像風(fēng)一樣風(fēng)靡了小城,小城的好多青年都有著自己喜歡的球星。七林也是個足球迷,她喜歡梅西。爸爸在七林帶領(lǐng)下,也喜歡起足球,不過老爸喜歡的球星是巴蒂。七林之前為了參加考試,預(yù)選賽都沒看到,爸爸自己守著電視看了以后就給七林講述精彩的比賽過程。今晚,因為有梅西參加比賽,七林說什么也一定要守著自己看。 洛桑喜歡的球星是卡尼吉亞。以前爸爸和七林一起看足球時,總是七林當(dāng)講解員,洛桑比七林更會講述球星的故事,卡尼吉亞、巴喬等等球星在他的敘述中成了一個悲情英雄。他還穿插講述了印第安人的歷史,期間還用印第安人的靈歌和他自己老家的招魂曲說到世界兩端不相及的兩個地方卻有著文化的相似性。 洛桑在爸爸面前顯得彬彬有禮,說話得體還有禮貌,幾個人聊得很開心。聊天的內(nèi)容從意大利球隊到阿根廷球隊,又到德國球隊,直到半夜兩點左右。曲珍因為瞌睡先去睡覺了,電視里轉(zhuǎn)播的足球比賽才正式開始。那三個人還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聚精會神地盯著沙發(fā)對面那個14寸的小彩電,觀看著足球比賽。 洛桑來曲珍家的次數(shù)慢慢多起來,有時中午來喝茶,有時來看足球,有時來幫爸爸一起翻弄下菜園。爸爸和洛桑也挺聊得來,有時爸爸喝酒,洛桑就在一旁陪著喝,聽爸爸講述當(dāng)年的老故事,洛桑也給爸爸說些村里的故事。洛桑對爸爸很尊敬,但曲珍心里有個直覺,總覺得爸爸和洛桑有些生分,曲珍不知道是哪里出現(xiàn)的這種距離感?!耙苍S是自己想多了?!彼?。 曲珍依然在那些音樂與舞蹈的感受中被拉扯,她越是對那些感覺虔誠的時候,心里越是對自己充滿失望:“那么多的美,我好像能看到它們,可怎么表達出來呢?!痹趯γ赖尿\和對自己失望的交替過程中,劇本還是寫不出來。 在不斷的失望下,曲珍心里也隱隱擔(dān)心,擔(dān)心娜姆對自己失望。在又一次見到娜姆的時候,曲珍想自己是不是要主動把不能擔(dān)任寫劇本重任的念頭說出來。 當(dāng)她把這些話說給娜姆時,娜姆臉部表情很奇特,先是好像沒什么反應(yīng),然后一點一點像被加熱的水一樣,左一句民族文化傳承,右一句民族文化傳承。在這些話語的堆積和預(yù)熱中,終于到了一個爆發(fā)點:“你不尊重民族文化,你不承擔(dān)傳承民族文化的責(zé)任,你不把民族文化當(dāng)回事?!鼻渥谀饶返膶γ妫癖幌奶炝胰照找率ニ值乃钟突ㄈ~子,整個人從精神到外形都軟綿綿地塌著。 在娜姆的話語中,曲珍也對自己很自責(zé),好像真像娜姆說的那樣,真不配坐在娜姆面前。她恨不得地上有個洞,能讓自己悄悄地鉆進洞里迅速消失在娜姆面前。 娜姆說話的時候,全身也是僵硬的,所有的話語都在向一個目的緩緩地循序漸進。當(dāng)遇到阻礙時,會繞下路,然后徐徐緩緩地又繼續(xù)前行。曲珍感覺到洛桑身上也有這個特點,她們不會決絕地說“不行”或者“行”,但為了做成一件事,話題會圍繞那個中心慢慢前進著。 在與娜姆這個循序漸進的談話中,曲珍從對自己的失望,又慢慢升起責(zé)任感,有對民族文化的,還包含著對娜姆的私人情感??粗爝_到目的了,娜姆和曲珍約星期天再見面。 曲珍對洛桑說起這些:“你救救我吧?!鼻淇偢杏X洛桑能給她一些好的想法。 洛桑沒對曲珍明確的說一個方向,卻說:“也許明年,或者什么時候,我?guī)闳ハx草山上看看幻城?!?/p> “幻城?”曲珍不解地看著洛桑。 “幻城是我給蟲草山上的集市起的名字,在那里,幾百頂帳篷如同雨后生長的蘑菇一樣,在山里蟲草采集的時節(jié)里,一下呼啦啦長在蟲草山。在那里,作為現(xiàn)代文明社會想買到的,或者想看到的,什么都能買到,什么都能看到。幾百頂帳篷把現(xiàn)代人所需要的各種功能都帶到那海拔4000米以上的雪山上。在那里,什么樣的口音都能聽到,有四川的、上海的。蟲草是硬通貨,在幻城里,到處都通行。有人帶著一車鈔票來收購蟲草,有的人,剛從山上挖了蟲草下來,轉(zhuǎn)手賣了蟲草就能賺幾十萬元。在傳說中還有帳篷賭場,那些輸光所有錢財?shù)娜?,喝得醉醺醺的,揉著渾濁的雙眼,醒后再向著蟲草山出發(fā)。” “但幻城有自己的音樂會,當(dāng)暮色降臨,有人圍坐在空地的篝火邊,拉起弦子,撥動著曼陀鈴,有人吟唱,有人打鼓也有人即興起舞。那些舞蹈和音樂,就是人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而且是人們對生活最真實的反映??赡苁菍Σ还姆纯?,也可能是對美好愛情的向往,也許是挫折后的失意又或者情感上的宣泄。他們幽默自嘲,有時甚至留著淚的歡笑。放松的人們邊喝酒,邊唱歌打鼓,那些旋律只為了表達喜悅,而更多的時候,在那些旋律中,能聽到憂傷。在那樣的場景下,你會覺得音樂和舞蹈就是人們情感最真實的表現(xiàn)?!?/p> 曲珍聽著洛桑的講述,她用盡所有的想象也難以想象出那個場景,但她感受到一種向往,那是她的世界里看不到的東西,“哎呀,我明年一定要去?!?/p> “是了,是了,帶你去,去到雪山上,我們兩個挖蟲草來當(dāng)口香糖吃。” 兩個人開開心心說著這些,忽然感到轟轟隆隆的搖動聲,兩個人還沒明白是什么事情,四五秒鐘之后,轟轟隆隆的搖動聲又來了。 “是地震來了,快跑?!甭迳7磻?yīng)過來拉著曲珍就往外面跑去。 (未完待續(x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