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周圍的老哥們有點調侃地對我哥喊“中國·巴東·日旺”時,我父親的名字變成我哥的名字。我的思緒會像白云一樣飄回到故鄉(xiāng)那個叫“扎史達”的彎彎路。從我家屋頂望下去,那彎彎的路,又近又遠,時斷時續(xù)……眼力好的人會在拐彎的明亮處,認出哪個是村頭的扎拉,哪個是村尾的日旺,哪個又是酸梅子塘的扎堆…… 巴東,藏語意為人們從四方而來聚集在一起。有些家從“薩堆”、雅江等藏地而來,有些家從漢地成都、德欽(故鄉(xiāng)人認為德欽是漢地,所以叫具巴伽)而來,有些家從麗江、拉市、葉枝而來,有些家翻越高黎貢山而來……他們也不是只講一種共同語言,常常是“見人說人話”——對著不同的家說不同的話,孩子們會講藏語、納西語、傈僳語。他們也沒有共同的生活方式,常常也是“各取所需”:藏房里有“覺赤”(納西族家庭里的一種睡床),傈僳的木楞房里有藏人的神龕,納西人最愛喝酥油茶。他們更沒有共同的信仰,各敬各的神,有釋迦摩尼、耶穌、自然圖騰等。但他們有一條共同的路,為每一年全家人的茶葉、鹽巴,還有過年的新衣服,踏上那條漫漫的“貝母之路”,大家稱“挖藥人”。 每年的6月,青稞收割完,玉米下地之后,先輩的壯力男人們就開始邀約:你背多少斤糌粑,他帶多少斤酥油,我拿多少斤肉。他們會嚴格計算糌粑、面、油及肉的量,按照兩人一個鋪,明確行李分工。計算好日子,開始出發(fā)。起初,走的還是現(xiàn)在的藥山路,即經過燕門鄉(xiāng)谷扎村、翻越多根拉、與外轉經路線并行至秋那通,沿河水而上到達卡瓦格博神山深處采挖貝母。據說因卡瓦格博神山為“贊日”(藏語意為厲神),最容易得“魯”?。ㄕ腥巧缴褚齺淼闹尾缓玫牟。?,挖藥人短命的越來越多,加上西藏阿丙人經常強行禁止采藥而放棄。后來他們多方打聽,改道經過巴東或茨中牧場,翻越雪山,到達迪麻洛,過怒江,在丙中洛休整,再翻越說拉(不是德欽境內的說拉山),到達秋依(今獨龍江鄉(xiāng)),上到察隅后,直奔達旺地區(qū)(即現(xiàn)在的中國藏南)那個他們夢寐以求的藥山“達旺梅魯達旺扎”(藏語,意為達旺地區(qū)的貝母像月亮一樣)。此時,他們已經離家半個月了,開始以四人一組、二人相約地在達旺不同高山的嚴寒里尋找寶貝——貝母,他們每天都努力著,爭取平衡每一天的“糌粑倒出來貝母裝回去”的節(jié)奏。這個節(jié)奏會持續(xù)四十來天,隨著糌粑的一天天減少,老者的歌中,年青人的夢中回家的夢開始彌漫開來……他們背著希望的貝母,在半饑餓狀態(tài)下,踏上了艱難的回家之路。當然,他們先要把貝母賣出個好價,大多數(shù)時候,選擇沿怒江而下翻越獐子山,直接進入到維西縣瀾滄江邊的巖瓦村,那里的價格最好,那里也有專門的商販準備好伽查(藏語意為漢鹽)、茶葉和布,靜候這些涉藏地區(qū)來的珍珠貝母。 幸福伴隨著辛苦而來,息下來的日子里,他們也會唱“梅歸老幾都硬,征樸瑪拉針薩敏”(藏語意思是挖藥路上的艱辛,恩情父母也難想象),“嘉木察瓦絨,布察安依安薩依”(藏語意思為怒江邊的行路難,是我男兒哭過的地方)。但他們最苦的,還是遇到同伴、親人在雪崩中消失,以及山難導致的疾病,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同伴離世。 到9月,全村老老少少都會望向同一個地方,就是那個“扎史達”的彎彎路,因為從那個地方會傳來挖藥人的悲與喜。喜時,遠處傳來幾聲槍響,緊接著是一陣槍聲,當槍聲越來越近時,就有勝利的“嗯……嗨……”聲,那時候全村已是落地開花了。但很多時候也不是這樣,開始有幾個人影,慢慢地,在拐彎的明亮處,大家會尋找著自己的親人,村鄰們也知道了哪家的親人再也不會回來,會默默地走向那家,共同承受挖藥人帶回的一點骨灰。挖藥的所有人都會走進那一家,留下同等比例的茶、鹽、還有布,才會走向各自家門。 但是,那一年是個例外,挖藥人不僅帶回茶、鹽和布,還帶回鐵箱、罐頭和炮彈殼做的酥油茶桶,更帶回一個故事,說是在藥山上,不知道是哪邊的部隊,槍口抵住挖藥人的腦門,問是哪里的?顫抖中回答的聲音長久地回蕩在整個山谷——“中國·巴東!”那時候的家鄉(xiāng)人,確實不知道自己是德欽燕門人,更說不清楚云南省、迪慶州,只知道自己是中國巴東的。不知道是說了實話還是山谷那個顫抖回聲,但挖藥的人們浩浩蕩蕩地都回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