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著虹

《賀新郎·讀史》是毛主席一首著名的詞。詞文中寫道：“一篇讀罷頭飛雪，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苯柽@意境深邃的妙然詞句，用來比喻我從識文斷字到打字習文的人生經(jīng)歷也很合適。我現(xiàn)已是年過花甲的老人了，從開始學繁體字到使用簡化字，走過了識繁書簡的春秋路?；厥淄逻€真有幾分感慨。

我出生在上世紀50年代中期，1965年我在中甸中心鎮(zhèn)小學上了二年級。記得那年開學，我們領到了新發(fā)的課本，可不久學校又重新給我們發(fā)了課本。兩批課本從封面到內(nèi)頁的插圖完全一樣，不過里面的文字卻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原來課本是繁體字，重新發(fā)的課本統(tǒng)一為簡化字。這讓當時的我們既感到新奇，又非常的高興，總覺得簡化字比繁體字要好學、好寫，于是對學習簡化字帶著一種新鮮感，很快適應了簡化了字的課文。

盡管學校里上課用的是簡化字，可離開課本見得多的還是繁體字，這難免造成我們認字中的錯覺，以至于那時我只認為課本和《中國少年報》上的字是正確的。這以后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小學生讀物停刊了，“房前屋后，種瓜種豆”等課文也受到了批判，語文課不再按課本教學，標語口號成了我們識文斷字的唯一途徑。

1967年母親把我和弟弟轉到老家鶴慶縣城讀書。一位姓楊的老師來做我們的班主任，班里所有的課程都只是他一人教。負責任的楊老師上語文課的方法很特別，他要求我們每天到報欄抄寫《人民日報》和《云南日報》上的“毛主席語錄”，帶回學校之后，他把“語錄”中的繁體字改為簡化字教我們認字，又再講解其中詞句，從而讓我們學會認字和閱讀。

那時所有報紙報眼上每天都刊登“毛主席語錄”。當時鶴慶縣城有多處報欄，每天都有人在報欄前看報紙，當中有帶著筆墨來抄寫報紙的，也有拿著放大鏡看報紙的。當我們到來之后，大人們叫我們不得喧嘩、要守秩序。那時若遇上《人民日報》《云南日報》刊登同樣的“語錄”時，是我們最高興的事，這意味著可以少抄報紙完成作業(yè)。

到了1968年，報紙才完全使用簡化字。也就在這年底，鶴慶縣編寫了一套“鄉(xiāng)村土教材”，使我們終于有了上學用的課本?？僧斘覀兇蜷_課本一看，所有同學都愣住了。因為課本中的文字全都是繁體字。盡管教學時改為簡化字教學，但很不方便我們學習。好在使用這套“鄉(xiāng)村土教材”一學期后，學校又使用“云南省小學試用課本”教學，才真正結束了我上小學沒有課本的歷史。而讓我慶幸的是，因為我愛學習，在特殊的年代里堅持讀書寫字，也因為少年時和繁體字、簡化字打過“交道”，為我之后的學習進步起了重要作用。

1971年母親又從鶴慶把我轉回到中甸讀書，由于“文革”中教學和升學制度都不正規(guī)，我那時還沒能小學畢業(yè)。為此母親給縣里遞交了一份申請，希望我一次性進初中上學。對此，學校老師對我進行了簡單測試后，便讓我進了中甸一中初中班。那時我們是學?；謴驼猩贫群蟮牡谝慌鷮W生，所以老師對我們的學習抓得很嚴，我也很快適應了正規(guī)的教學制度，學習成績也在前列。就在這年，學校要求我們在假期里參加學工學農(nóng)活動的同時，學會讀書和寫日記。

在那個年代里，要找一本課外讀物很難。父親把學校的要求對單位同事說過之后，一位大叔便為我找來了上下兩冊一套的《西游記》，這是一套包裝得很仔細的藏書。父親把書帶回家后問我：“你能讀下這兩本書嗎？”“能。我在鶴慶就讀過兩本小說了?！蔽覍Ω赣H說?？山舆^書一看，我卻傻眼了。這是一套50年代出版的書，全部是繁體字不說，文字也是豎版的。父親見我為難的樣子對我說：“咱看不了還人家吧？”而我仍堅持說：“我能看下去?！?/p>

這天以后，我便吃力地開始看這部小說，開始時我把第一二回中看不懂的字全記下來，通過查字典后再重新閱讀，就這樣讀過幾回和反復認字后，我便能順暢閱讀下去了。正是被《西游記》出神入化的情節(jié)所吸引，讓我癡迷在神奇的孫悟空故事中。我一字不漏地閱讀完這部古典小說，也從中真正認識了繁體字。

此后我又閱讀了另一部繁體字小說《歡笑的金沙江》，自此我識字量大增。但卻出現(xiàn)兩個問題：一是很多字我只會看，不會寫；二是有些字我記住了繁體字，卻不認識簡化字。開學之后，在語文老師布置的作文中，我會在作文中摻雜著幾個繁體字。開始老師只強調(diào)說要寫簡化字，可在一次突擊檢查我們的日記時，老師發(fā)現(xiàn)了我的日記中仍存在繁體字，便當著全班的面嚴厲批評我說：“時代在發(fā)展進步，不要再固守封資修那一套，當跳梁小丑！”也就那時班里同學給我取了個綽號叫：“殷丑”，直到現(xiàn)在還有同學這么叫，這成了我書寫繁體字烙下的記憶。

初中畢業(yè)后，我繼續(xù)在一中上高中?？珊髞硎堋芭峙住边\動的影響，學校很少進行文化課教學，轉為開展“開門辦學”。1975年我高中畢業(yè)，和同學一起到了農(nóng)村“插隊落戶”。面對繁重的農(nóng)村體力勞動，我們都沒時間顧及文化學習，以至于當時我們的知識水平出現(xiàn)了退步。

就在1977年底的一天，國務院公布出《第二批簡化字方案》（簡稱為：“二簡字”），第二天《人民日報》上的文章全成了“二簡字”。這在當時猶如一陣颶風吹遍城市和鄉(xiāng)村，到處掀起了學習“二簡字”熱潮。接著在電影里、在宣傳畫上全部采用“二簡字”，城里的標語、新發(fā)行的書刊上的文字很快被“二簡字”所取代。鋪天蓋地普及“二簡字”的群眾運動，既讓我們感到驚奇和興奮，又促使著我們盡快學習掌握新的簡化字。

一釘一隼的“二簡字”，學起來倒也容易：如“年齡”可寫作“年令”，“雞蛋”可寫作“雞旦”，“餐廳”成了“歺廳”，“街道”成了“亍辺”等等。有的筆畫繁多的姓氏也改了字，如：“戴、董、傅、蕭、閻”，分別用“代、苳、付、肖、閆”所代替，而“廖”則簡化為“廣”字下面加一個“了”字。還有很多字被簡化：“酒”寫成了“氿”，“信”成了“伩”，“?！笨梢杂谩柏辍眮泶?，“展”變成了“尸”字下加一橫，“影”是“井”字后加三撇等等。

在當時中央領導人使用“二簡字”題詞的鼓舞下，我們知青投身到了學習宣傳簡化字的熱潮中。我們把村里村外能見到的字都改為了“二簡字”，同時舉辦夜校突擊對有文化的中青年人“掃盲”?？删驮凇岸喿帧睙峄鸪斓赝菩惺褂弥?，第二年的7月，《人民日報》《紅旗》雜志卻又突然停止使用“二簡字”，恢復使用了“一簡字”，但“二簡字”卻仍在社會上廣泛傳播和使用中。

1978年底我參加了工作，回到縣城的第一感覺是，好像各行各業(yè)都特別強調(diào)自己的簡化字。我母親在的醫(yī)療部門工作，使用的簡化字很多，其中的“預防疾病”，寫的是：“予防疾疒”。我父親在交通運輸部門工作，“交通”已簡化成了“交迚”，而“運輸”的“輸”字，變成了車字旁后加個“入”字。我弟弟是當警察的，警察的“警”可寫成“井”字，“察”字成了寶蓋頭下一個“叉”字。當我到了農(nóng)機部門工作，“播種機”可以寫成“抪種機”，而機器的“器”字，是“口”字中加一豎，儼然是個放倒的“日”字。那時在中甸縣使用頻率高的“藏”字，簡化成了“艸”下面一個“上”字。而“雪山草原”簡化成了“彐山廾原（其中原字是：廠字下加元字）”。

1981年我到臨滄出差，在下關客運站購買車票后發(fā)現(xiàn)，到站地點是“〇倉”，我拿到票后便問售票員：“這寫的是什么字?。俊笔燮眴T卻說：“寫的就是臨滄（〇倉），這都看不懂??？你是老土還是老古？”也在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客運站把很多地名都改了字：“楚雄”成了“楚厷”；“鶴慶”成了“合慶”；而“洱源”的“洱”字中間少了兩橫，“源”則成了“沅”；“漾濞”變成了“洋沘”；“巍山”的“巍”則寫成了“山”下面一個“位”字。這次經(jīng)歷讓我意識到字不能隨意地簡化。也就這年8月，國家文改委再提出對“二簡字”的修訂草案，減少了部分“二簡字”。

直到1986年6月，國家語委這才提出了停止使用“二簡字”，并重新公布了“一簡字”總表。這之后，我便重新學習使用“一簡字”，但由于經(jīng)歷過一路的文字改革，到目前為止若不借助于字典，我還不完全能辨認有的文字。而在我書寫的文字中，也還存在個別的繁體字和“二簡字”。由此看來，讀書寫字一旦成為了習慣，真要改掉也很艱難。

不過認識繁體字也很有益處。我在業(yè)務工作中，可以輕松閱讀海外讀物，及時收集相關的信息資料。但看慣繁體字也會帶來一些不必要的苦惱。我家原住在州博物館對門，平時我很不在意博物館門頭上的字，而一天我竟覺得那上面的“館”字有些不對勁。在我印象里，館舍的“館”應該是“舍”加“官”字，為此我查過字典才知道“舘”早已簡化成“館”字了。又一次我在報上看到一條《背包銀行下鄉(xiāng)來》的新聞，總感覺標題有點怪異，看過之后才知道“背包”是指背挎包，而不是打理行裝的“背包”，才知道我寫的“揹”字已經(jīng)被簡化。類似的事在我經(jīng)歷中很多，也讓我很納悶，感覺有的簡化字確實簡化得不是很好。

在我寫作本文前，網(wǎng)上一篇《四川86歲老人尋犧牲兒子墳墓38年》的文章觸動了我的心靈?？催^之后既讓人傷感，又覺得心里不是滋味。說的是四川省閬中市一位86歲老人，失子后又喪妻，38年過去了，才等到他犧牲兒子蒲仕平的《烈士證明書》并找到兒子的墓地。原因是蒲仕平烈士的身份一直得不到確認。多年來經(jīng)多方尋找，最終才確認長眠在屏邊烈士陵園的“卞仕正”便是他的兒子。而把“蒲仕平”誤為“卞仕正”，就因為當年使用簡化字中，把“蒲”字寫成了“艸”下一個“卜”字，加上可能寫字不工整，造成了今天不應有的痛苦和傷悲。

歲月匆匆，光陰似箭?；仡櫡焙喆呵锏娜松?jīng)歷，鑿鑿是“只幾個石頭磨過”。而今當我們沉浸在信息化的時代里，切身感到應該規(guī)范使用國家統(tǒng)一的文字?？山┠攴斌w字、生僻字和異體字不時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給現(xiàn)代生活方式造成了許多不便。盡管繁體字和簡化字是情同手足的弟兄，卻又是漢字的兩種形態(tài)，這當中存在著很多詞匯上的差異，而用電腦不可能實現(xiàn)真正的“繁簡轉換”。為此，我很贊賞有識之士倡導的“識繁書簡”主張，真希望年輕的一代正確使用簡化字，同時認識繁體字，這樣有利于我們與傳統(tǒng)文化的接軌，與中華文化發(fā)展相向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