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國賓 土地知道自己金貴,從沒心思說閑話。 大塊小塊土地手牽手向遠(yuǎn)處伸去,鷹鳥一樣,不倦地仰天飛翔。 天滾著天,月滾著月,年滾著年。一天緊過一天的日子里,土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來,沒白沒黑地做著天下最大的事。 沒人不知道,土地知根知底的伙伴是村莊。土地選擇了村莊,村莊選定了土地。它們天天說著生命里最該說的話,想著歲月中最該想的心思和愿望。 土梁上,一片凌亂的房屋松松散散地站立著。200戶人家,不足300口屋。村子不大,每天發(fā)生的事,樹葉一樣擁擁擠擠地一片拍打著另一片。這就是我們的村子。 村子里牛最賣力干活,足有100頭。有多少成年牛,就有多少牛車。老態(tài)龍鐘的牛,牛車歲數(shù)自然會大些。我知道哪個路口停著牛車,哪個土堆旁有牛車安身。牛拉了一輩子車,馱了一輩子糧食,耕了一輩子地,到頭來,仍有干不完的活;雞鴨鵝滿村子都是,整天吵吵鬧鬧,總歸還是很聽話。它們好像很復(fù)雜,個性很鮮明,其實很單純;樹木和家禽一樣多,或獨立,或扎堆,形態(tài)各異地昂著頭;飛鳥看起來很自在,喜歡在茂密的樹上筑巢,在村里來回飛;風(fēng),斜斜地刮過來,多變有個性。既溫情,又刻薄。被柳枝搖曳著,又被柳枝阻隔著。春天來了就變暖,冬天來了就變寒。 我們的村子,埋在密密麻麻的事情里度年月。 在早晨的第一聲開門聲中,父親走向了土地。腳步剛過,土梁上的開門聲就連成一片。它們驅(qū)趕著早晨,驅(qū)趕著早晨的每一縷陽光和清新的空氣。村東頭,穿一件翻羊皮襖的馮老大,忙不迭地打開羊圈。村西頭,李二叔一串咳嗽聲沒有停下來,就跑去往牛槽里添草添料。大人小孩在每一寸熟悉的泥土上踩過去,一件件數(shù)不完的事情,很熟練地做過無數(shù)次。 土地上田埂交錯,每條埂子都伸向村莊,每畦地壟都在鄉(xiāng)村的歲月里奔走。父親傾一生的精力,往田埂上培土,在細(xì)窄的埂子上行走一生的路。飲足了早晨的頭茬子陽光,在無邊的曠野和土地上,父親把濃重的心思說出來,把最想說的話說出來。誰家的羊“咩咩”直叫,誰一頓吃了半碗飯,哪些老人在墻根曬太陽,哪個哇崽丟下書包就去割豬草,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驚一擾,村子里發(fā)生的一切,父親都從心窩里掏出來。父親的青年、壯年,過掉的時光,一個個遠(yuǎn)走的早晨,都說給了土地聽。父親把立在院墻的鐵锨拿來,把閑不住的镢頭拿來,每一鐵锨、每一镢頭都是一句話,這些稠密的話父親準(zhǔn)備用一輩子的功夫去說,說的話和做的事情一樣多。 土地把金貴的光陰,全部用來聽父親說心思,和知根知底的村里人打交道。與村子息息相關(guān)的話,最能打動土地,最能讓土地在心里生根發(fā)芽。父親顧不得風(fēng)吹日曬,一門心思和土地言語,整天別無他事,美好的時光都耗費在土地上。父親恨不得一口氣把一輩子的話說完,把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事物說個透,在永遠(yuǎn)做不完的事情里呼吸和變老。 土地從沒心思和游來移去的云朵打招呼,更顧不上和穿行而過的風(fēng)說閑話,每寸光陰都想辦法把影子拉長變大,把父親說的話,視作生命的行走,伸手接過來,結(jié)結(jié)實實變成長苞谷的種子,羊群可以追青逐綠的草灘,雞鴨鵝展翅欲飛的羽毛,胸懷里藏著千百個一樣的夢。土地大塊小塊抱成一團(tuán),做著天底下最美的事,讓千事萬物心里生出暖意來。 土地知道自己金貴,沒白沒黑地聽村里人說生命中最該說的話。鐮刀揮舞的季節(jié),土地像一片片金色的沙丘,從天際擁過來。要不是橫在村邊的路擋著,守家護(hù)院的樹擋著,會一直擁到牛槽、墻根。每塊土地都是村里人說話的地方,每寸土地都是期待飛翔的翅膀。過掉的早晨,行走的時光,等待的日子,都有村子飛翔的影子在晃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