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已三年多,但我感覺他并未遠離,一家人共同生活的場景還歷歷在目,一切仿佛只是昨天。 父親稱得上是真正的“嚴(yán)父”,他雖然是不識字的農(nóng)民,但在家庭教育上很重視言傳身教。從我記事起,父親經(jīng)常要召開家庭會,不厭其煩地訓(xùn)教大家:做事為人,勤謹是第一重要的。話匣子一打開,就如同家門前的金沙江水一般滔滔不絕。很多人聽過一些,就都有事先后走了,我先是聽得津津有味,等聽得累了,成為唯一聽眾沒法走了。聽眾驟減,父親的興致大打折扣,很快也就結(jié)束了家庭會。自始至終聽下來,常常感到神疲力乏。我如今的拙于言辭,也許是由此導(dǎo)致,因為通過父親我認識到:道理擺在那兒,冗長的闡釋并不能使它更加增色。 父親當(dāng)然不這樣認為,他的意思是多少道理就是通過口耳相傳保留下來的。他對自己的表達能力是很滿意的。據(jù)說,父親因為不識字,要求入黨時有人反對:連入黨申請書也不會寫的人,怎么入黨呢!他不服,要求用口頭表達來代替書寫,讓大家評斷他對中國共產(chǎn)黨的認識是不是已經(jīng)達到要求。結(jié)果是父親順利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那時他只是20歲出頭的青年。記憶中,父親每講到這件事,臉上就洋溢著一種特別的神采。我的心里暗暗奇怪:入黨是啥事呢,讓父親如此勇往直前。我不敢問他,因為我的刨根問底曾讓他大為光火:“‘說話香嘴’,曉不得???”好像言談更多是讓說者得到愉悅,質(zhì)疑和打擾正說到興頭上的人是不對的。 我入黨時都快30歲了,接到通知去工委談話那天,我的兩位老領(lǐng)導(dǎo)擔(dān)心我能否順利通過。他們的擔(dān)心雖然沒有變成現(xiàn)實,但聽到這個情況后,我很慚愧,意識到自己沒有父親那種語言表達的能力,真是一個不小的遺憾。 父親不僅能說,做事也毫不含糊。他20歲當(dāng)上村里的小隊長,據(jù)說那時因為民風(fēng)懶散,我們村因懶和窮已遠近聞名。父親下定決心要改變這種面貌。記憶中,每天天還不亮,父親把家人叫醒后,就吹響口哨,一家家去敲門叫人起床。母親生病的時候多,很多時候等我們迷迷糊糊起來,天還沒大亮,父親已跑完整個隊,正手腳麻利地喂豬,然后就去出早工了。勞作一天,父親晚飯之后還要組織出晚工,深夜才休息。很多時候,晚工結(jié)束后他也不休息,還要做放田水、夜間值守這些活。他會帶上一床毯子,太困了就在田邊地頭湊合著休息一下,每天差不多就睡三四個小時。 據(jù)說村里情況就這樣慢慢好轉(zhuǎn)了,即使是歷史上的“三年困難時期”,我們那里也沒有像周邊社里的群眾一樣挨餓。父親得到了大家的肯定,他這隊長一干就是20多年。這當(dāng)中,曾有人提出要改選,并且也成功改選了,但是新當(dāng)選的隊長管理不得法,一兩年后,大家要求還是由父親來當(dāng)隊長。 父親有同情心,有志氣。他沒成家時,奶奶身體還好,他的幾個妹妹還未出嫁,一家全是強勞動力。他看有些人家孩子多勞動力少,提出采用按人頭分配的方法,大家都同意。等他成家后,他的妹妹們也都出嫁了,我們姐妹兄弟先后出生,奶奶老去,媽媽身體不好,家里八個人,只有父親一個壯勞力。這時有人提出要按勞動計工分分配,父親心里很不是滋味,但還是開會討論后通過了。這樣,每到年底,我們家都不能分紅,年年當(dāng)“倒刮戶”。開春之后,父親就趕上馬車,外出找朋友借些糧拉回來。他從不叫苦,我們也沒意識到我們家與能分紅的人家有什么區(qū)別。 有一天早上,父親巡查回來,悄悄對媽媽說看見某大叔蹲在地里偷糧食,他裝沒見走開了。他對母親說某大叔家缺勞力,不夠吃,就讓他拿一點去吧。父親說的那個大叔,看上去是個老實可憐的人。我做出不關(guān)心大人談話的樣子,但心里覺得父親這樣靈活處事,為別人著想是對的。 直到土地承包到戶之前,農(nóng)村情況有點好轉(zhuǎn)了,父親才不再當(dāng)隊長。土地下放,父親干勁更大了,他開始籌劃著要當(dāng)“萬斤戶”、“萬元戶”。家里仍然只有父親一個強勞力,我們又一直讀書,他的這兩個理想都沒能實現(xiàn)。 這時候,父親改變?nèi)ΨN糧的做法,種了一些樹,還蓋廠房,砌窯燒磚瓦賣,我們也就更加辛苦。磚瓦場里的勞動村里同齡的女孩子幾乎沒有能承受得住的。記得有朋友過來幫忙一天,她媽媽說放工后看到女兒的雙手,心疼得用熱酥油揉了一晚上。 我那勤謹?shù)母赣H,難免推己及人,給了我們一個缺睡缺玩的童年——每天晚睡早起,沒完沒了地面對各種活計。再小的孩子都有適合他做的事,掃地、攆雞、放牛、放豬,或是在曬糧場上和莊稼地里趕鳥雀。大一點就學(xué)做飯、喂牲口,最初的時候,做飯要爬上高高的灶臺去端放鍋具。隨著人長高,灶臺才“變矮”了。上學(xué)后,一放學(xué)就要趕忙回家割豬食,小伙伴多,免不了偷玩一陣,玩煮飯過家家還好,一玩起撲克牌,感覺只一轉(zhuǎn)眼天就黃昏了,都看不清莊稼還是豬食了才一陣手忙腳亂地往籃子里塞。天黑盡了回到家門口,不會忘記要把籃子里的豬食抖蓬松,眼看著撐滿籃子才敢進門。有時候會蒙混過去,有時候父親會黑著臉伸手往籃子里一按,一籃草就會呼地“坐”到籃子底上,那樣我們就會挨打,或者面臨開始一場家庭訓(xùn)教會。那以后,慢慢就不玩牌了。 秋天,我們要早早起來,點了火把去撿核桃,核桃掛樹上是集體的,但掉落的誰撿了歸誰。秋收之后,要早起砍柴。背著柴翻過名叫“牛角”的山包,如果見太陽已升起來,心里就無比懊喪,回到家必然早過了上學(xué)時間。姐姐放下籃子還去學(xué)校,我怕批評就不敢去了,只好忍痛逃學(xué)一天,在家干活。 記得土地下放后,情況快速好轉(zhuǎn),父親就更硬氣地對我們講:好好讀書,只要勤謹,讀到哪里我都供!有一兩年,父親開始喝點酒、抽點煙,但很快又戒了,因為他擔(dān)心這會影響他當(dāng)“萬元戶”,也影響孩子們上學(xué)。 我上高二那年暑假,父親決定不請工,帶著二姐我倆薅苞谷,父女三人最終一鋤一鋤薅完了家里十多畝的苞谷。一起長大的同伴們,這時正以苞谷粒為賭資學(xué)打麻將,開心地玩到深夜。父親不許我們玩撲克牌,對麻將更是深惡痛絕。況且我們在家除了干農(nóng)活,幾乎沒有時間看書學(xué)習(xí),自然也沒有時間和興趣出去玩了。 一個晚上,姐姐聽到父親在對奶奶說:唉,請不到工,可憐這兩姊妹了…… 以我對父親的了解,他心里肯定是很欣慰的:我們一直堅持好好讀書,也不逃避沉重的農(nóng)活,沒沾染什么壞習(xí)氣。他所要求的勤謹這個好習(xí)慣,已經(jīng)在我們身上形成了。(彭正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