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邊辣 如果你問我是哪里人,我會告訴你我是“江邊人”,這是一個很含混的回答。 如果你問我江邊有什么美食,我會告訴你“有很多”,這是一個很直接的回答。 因為“江邊”這個地域概念已經(jīng)涵蓋了很廣的行政區(qū)域,金沙江沿線都叫江邊,所以我說我是江邊人,這確實是一個很含混的回答。但這是我極力隱藏出處的異鄉(xiāng)人的心,所以,這又是一個很悲傷的答案。我要人們都看到我,卻不知道我是誰。 因為“江邊美食”這個概念已經(jīng)暴露了我的私心喜好,我喜歡吃的才叫美食,所以我說江邊美食很多。但我極力推崇的美食絕對能俘虜你的胃,所以,這又是一個很饞人的回答。我推薦的江邊美食,首選自然是“江邊辣”。 在麗江迪慶金沙江沿線,這一道得名于金沙江的佳肴——江邊辣,在金沙江沿線村落山莊的逢年過節(jié)紅白事宴里如同圖騰一般存在著。菜如其名,這道佳肴的特點就是“辣”和“麻”。但它的麻辣,不同于川味的讓人遁地?zé)o處頭臉冒汗的麻辣,它辣汁鮮味美,讓人唇齒回味,因為這道美味并不是如同“虎皮青椒”那樣只是吃辣,“江邊辣”中,“辣子”只起到調(diào)味配色的作用,菜肴里可口的主要是五味炸燉而出的五臟。 江邊辣,是一道用心做成的佳肴。切片揉碎或者整個,新鮮或是曬干,你見或不見,大紅辣椒總要到鍋里去。蒜姜蔥八角花椒,調(diào)和滋味。豬心肺肝,豬肚小腸,切條為佳。分量不宜過多,畢竟這是需要時間和心情慢慢熬煮的美味,多則失其味,少則喪其神。煉油,油辣煙繞,先倒入紅辣椒,炸脆立起,另置他處。再借油鍋炸豬心肺肚腸,炸到兩面金黃為佳,后放入蒜姜蔥八角花椒等調(diào)味之物,入味三分。隨即倒入開水和脆紅辣椒,剩下的就是文火慢熬時間煮肉了??谖兜牟顒e在于調(diào)料的搭配、火候的把握、湯汁的濃稠,這些都是匠心。最費心神的就是等待了,世事皆是如此,所以,一道菜肴,一件珍品,一份真情,都需要時間慢慢淘煮,若你有耐心,收獲的定然是最美最好的。 喜歡白酒配江邊辣嗎?往嘴里送入一片醬汁淋漓的豬肚肉,閉嘴慢嚼,讓肉絲間飽含的咸辣味和柔韌感在牙舌的擠壓下蔓延口腔。不急咽下,待油浸嘴唇,香溢舌尖,忽地灌入半杯冷艷里藏著熱辣的自產(chǎn)酒。辛辣酒味的刺激下你本能地加快咀嚼,翻江倒海的勁道,如同往沸騰油鍋里倒入一大碗紅亮的干辣椒,迅速膨脹的白煙帶著嗆人的辣,誘人的香,蹬鼻子上臉直奔腦門,迅猛的沖擊力撞得你七葷八素眩暈顫抖。 靈臺一點清明是最后的防線。在你的喉頭,香辣的痛被壓縮成刀片的快,你咽下穿腸酒肉如同咽下一陣痛,收緊全身肌肉,一陣顫抖。忍耐被壓縮到極點后突然爆炸,你不由自主地上升,你飄起來了,忽高忽低,悠悠蕩蕩,浮在快感粼粼的潮水里。 除了江邊辣,江邊還有一辣。這一“辣”也是辣在嘴上——江邊人的口才“辣”,或者用我們的話說:江邊人“嘴碼子得”。嘴碼子如何了得?一是“毒”,二是“陰”。江邊人可以沒有讀過多少之乎者也的書,但天生的好口才甜言蜜語唇槍舌劍能說會道。有句俗語說:“江邊人的嘴,樹上的雀都哄得著”,每次殺年豬或者過年回家,幾個表兄弟湊到一塊,你來我往互相攻伐,許多讓人捧腹又深思的俗語信手拈來,加上江邊口音特有的節(jié)奏,輕滑的音調(diào),拉長的尾、奇異的語氣詞,那場面精彩堪比奧斯卡。我當(dāng)老師,表兄弟們畏于“夫子”的頭銜,我便拿我取笑,樂得我旁觀者清,記下一些麻辣的諺語,準(zhǔn)備用來寫一篇小說,小說就叫《江邊辣》。 李安有一部電影叫《飲食男女》。食,欲。人生少不了飲食,飲食缺不得人生,恩恩怨怨恨恨癡癡,畢竟也是人生五味,而我們就是在美食間愛恨,在愛恨里人生。 火 塘 江邊有句諺語:“爹親媽親不如火親。”幾塊卵石或方磚,圍成方形略高于地的火塘,火塘中置一個黝黑堅硬的圓環(huán)鐵架拉出虛空,便可支起柴火與三餐,溫食和暖夜。在屋漏偏逢雨的孤燈夜、星垂平野闊的異鄉(xiāng)地、月圓升狼嚎的茶馬道、四季饑餓的火塘邊,火是最有凝聚力的神物,木是幽香的祭品,火塘便是供奉火灶神明的神龕。 早于雞鳴的清晨,抓一把細(xì)碎干爽的松木一一搭攏,松木仿佛熬了一夜寒冷的小人迫不及待相擁取暖,在火塘中間抱成一頂微型木帳篷。隨后撿一撮箕“苞谷壺壺”(玉米核),依勢在“松木帳篷”外圍上一圈“絨”。星火點燃松明,待松明“引火燒身”,便鉆進帳篷,“氣焰囂張”。從“帳篷”里溢出的淡藍(lán)火焰,像條輕靈的蛇,爬上苞谷核齒洞羅列的肉身,燃燒自己溫暖了火塘和清晨。最后,放上兩三粗厚的櫟柴,架上鍋,燒漲水,放入裹了紗布的蒸盤,再放入裹著豬油渣的花卷面團,蓋上草鍋蓋。半個小時后,香甜的花卷熟了,撿松圈的堂哥堂姐回來了,我們也醒了。至今還記得,大媽會在紗布上墊上一層洗凈的綠色松針,再放上花卷面團,這樣蒸出的花卷,在豬油渣浸透的酥軟間,有一股松林的幽香,回蕩齒間。 童年就像一個火塘,溫暖而安寧。90年代初的老家依舊古樸落后,沒有電視,甚至連電燈都昏黃不明,晚上,家人會圍著火塘聊天、打牌。雖然火光在親人臉龐布下陰陽,恍若隔世,但這讓我們挨得很近,近到能夠數(shù)清光影變遷中起伏的皺紋和微笑的唇線。母親那時很年輕很美麗,不必為時間和疾病擔(dān)憂。父親一定小口地呷著白酒,和心事對飲,賭誰先醉,誰先在年邊的寧夜里沉沉睡去。 火塘并非江邊獨有之物,在西南山川民族地區(qū),火塘是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曾猜想,大概是因為環(huán)境惡劣,火便是生存的關(guān)鍵。隔著一層木墻,外面便是原始森林洪荒異界,拌火而食,擁火而眠,塘火不滅,生活不息。祖先們走過的茶馬古道,馬幫在絕壁上踏出一線生機,卻改變不了暗夜的侵襲。夜幕降臨,恐懼漸生,月圓狼嚎,風(fēng)移影動。馬鍋頭生起火,火塘是古道無名之夜上升起的太陽。 火塘里有日出日落。我們借著火塘照明做飯,會客講鬼,取暖入夢。火塘是家的心臟,跳動的火苗合著心跳的節(jié)拍,給疲憊的一天呈上溫暖。煨熱苦茶,燒漲山泉,油鍋里升騰起干辣的香,剛從刀山下山的菜條肉塊,裸著身又歡快地跳進油鍋,讓我想起大江邊海子里戲水消暑的孩童,原來童年是一種美好的味道。 火塘里有四季交替?;鹗悄绢^上的野孩子,在春歸的原野上撒歡,在溫暖的木紋里踏浪,在豐年的瑞雪中撒野,吹散風(fēng)絮,濺起水晶,揚起雪雨。在火塘里,火伴隨著我們?nèi)缤粑?,是溫暖和安心在人間的小名。在家的中心處,火塘四季輪回,火焰升騰,火焰安眠,如同松針的枯榮,江水的漲落,年成的豐歉。 火塘里有生離死別。 表姐出嫁的夜里,我們在院子里搭起火塘,點燃篝火?;鹈珉S著葫蘆絲的婉轉(zhuǎn)而起伏,親人們都喝醉了,最后不知道喝著酒中淚,還是淚中的酒。我們手挽手跳葫蘆絲,借歡笑送離別,這是我們最親近的時刻,我們像火塘里歡笑的木柴,即使成灰,我們也是兄弟姐妹。 翻車遇害,從此不歸的堂哥,他像是西西弗斯的石頭,被拋棄在時間的荒野。死于金,臨于水,覆于木,焚于火,最后,在得入土為安。堂哥翻下的那個崖子,就在金沙江邊。兄弟們在江邊搭起圓木火塘,堂哥反臥在圓木間,背上壓著一生情怨的石頭,表情安詳?shù)孟裉稍谀赣H的懷抱。他身下的木頭搭成了奈何橋,我們在橋的這頭,點燃離別。最后看一眼,最后送一程,淚水浸濕了我們的臉,浸濕了我們的悲哀和身邊的金沙江。這條江濕潤了我們的膚色和口音,記憶和靈魂。兇死之人,不入祖墳。無法入土為安,兄弟們按著鄉(xiāng)俗在金沙江邊把堂哥燒成土。江風(fēng)很大,兄弟們都靠近火堆,這溫暖,是我們最后的兄弟情誼。 如今,火塘早于我們睡去,熄滅,消失。親族們拆掉了木灰掩住的火塘,壘起水泥貼瓷磚的灶臺,無論是父親的拉馬落、母親的士旺村,還是金沙江沿線的鄉(xiāng)村,抑或是西南山川各族村落,火塘正漸漸消失。親族們圍著電視,聽著異鄉(xiāng)和他國的口音,看著精致卻虛假的笑貌,這是現(xiàn)代的生活的標(biāo)準(zhǔn)而幸福的模式。我們漸漸跳出五行而活,遠(yuǎn)離江水,遠(yuǎn)離山土,遠(yuǎn)離火塘,遠(yuǎn)離柴木,生活里干凈得沒有一點灰,飄飄忽忽,似乎也遠(yuǎn)離了三界,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地何地。(黃立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