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姜伯”的鐵匠鋪開得很有些年頭了。那時候我父親開著一家小雜貨鋪,與老姜伯的鐵匠鋪毗鄰。 老姜伯其實與我沒有親緣關(guān)系,我家姓陳他姓姜,鎮(zhèn)上的人都喊他“老姜”,我們這些孩子就喊他“老姜伯”。當(dāng)時只有“公家人”才有資格被稱為“小張”“老王”,農(nóng)村大多都是“孬蛋叔”“柱子哥”,這個稱呼,就顯的很“洋氣”。但老姜伯不是“公家人”,他是小鎮(zhèn)上唯一一位鐵匠。 對童年的我和哥哥來說,鐵匠鋪是個神秘的地方。墻壁上掛滿了鐮刀、鋤頭等我們認(rèn)得和不認(rèn)得各色農(nóng)具,甚至還有幾件刀劍之類的“武器”。中央一個火光熊熊的大鐵爐,鐵錘一次次掄起來砸下去,火花四濺,叮叮當(dāng)當(dāng)打鐵的聲音,伴著風(fēng)箱呼呼的伴奏,慷慨鏗鏘,激越如歌。 常年打鐵,老姜伯身子骨也壯的像鐵打的一樣。他的胳膊比我和哥哥的大腿粗,腿比我們的腰粗。健壯的身體,掄起錘來像古希臘雕像,看得童年的我目醉神迷又膽戰(zhàn)心驚。 現(xiàn)在中性美大行其道,我卻一直無法欣賞。因為早在幾十年前,我就從一個鐵匠鋪里,得到了陽剛之美的啟蒙。 二 別看老姜伯長得像鐵塔,為人卻很“溫柔”。尤其對我們這些小孩子,總是笑瞇瞇。有一次我趁他不注意,從鐵匠鋪里偷了個小鐵球玩兒。后來雇主要貨,他交不出來,急得團團轉(zhuǎn)。還是父親問他找啥,于是我的“罪行”敗露。父親氣得要打我,還是老姜伯?dāng)r住他:“孩子嘛,都貪玩兒,改天我給孩子打個鐵環(huán)滾著玩兒?!?/p> 老姜伯果然沒有食言,過幾天就笑瞇瞇地交給我一個鐵環(huán)。不愧是老鐵匠,他打的鐵環(huán)格外圓,滾起來一點不費勁。一群孩子里頭,我推著鐵環(huán)跑在最前面,玩得一頭汗。老姜伯就那么笑瞇瞇地看著。 老姜伯打鐵的手藝真“沒挑頭”。鐮刀、鋤頭這些農(nóng)具不在話下,給牲口釘鐵掌也有一套。有一天中午我在院子里睡得迷迷瞪瞪,聽到牲口(分不出是馬還是騾子)拉著車往他的鐵匠鋪里走,老姜伯出來一看:“這不前兩天剛釘過掌嗎?”趕車的聞聲坐起來揉揉眼,笑罵牲口:“這畜生釘鐵掌上癮了,趁老子睡著自動來找你,還想釘鐵掌呢?!?/p> 老姜伯說,鐵掌是牲口的鞋,牲口常年走路,沒雙好鞋可不行。有的牲口蹄子前面大,有的牲口后面蹄子深,這釘鐵掌,也是一門學(xué)問呢。 后來我上學(xué)了,考試的時候胡思亂想,都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如果打鐵也考試,老姜伯一定能拿一百分。 三 只是他雖然體格健壯,老婆卻是個藥罐子。老姜伯打鐵掙的錢,大部分都進了鎮(zhèn)上老孟爺?shù)乃庝仭]幾年,干脆一病不起,撇下老姜伯和一雙年幼子女。那年老姜伯才不到三十歲。 就有不少人給老姜伯介紹女人。他身體壯還開個鋪子,在那時的鄉(xiāng)村吃得開。張村的劉寡婦長的俊俏,又沒孩子拖累,常來鐵匠鋪給他縫個衣裳啥的,人人都看出來“意思”,有人開玩笑:“老程福氣不淺呀?!?/p> 但向來和藹的老姜伯卻總是對張寡婦冷著一張臉。我奶奶親眼看見張寡婦抹著眼淚從鐵匠鋪出來,問老姜伯緣故,老姜伯低頭嘆口氣:“我拖著倆孩子,不想拖累人家?!闭f完,再嘆一口氣:“這世上,再沒有比老婆更好的女人了。” 四 后來我長大結(jié)婚有了孩子,深感帶孩子之難,回家時跟母親訴苦,母親撇撇嘴:“你老姜伯咋一個人把孩子帶大的?”我抱著孩子跟老姜伯這個老頭“取經(jīng)”,老姜伯還是那樣一臉敦厚地笑瞇瞇:“那時候沒聽說過奶粉,買只山羊,孩子喝羊奶就長大了?!痹诙灸谭鬯僚暗慕裉?,聽起來近乎天方夜譚。 后來我看見他在集市上帶著孫子買吃的,溫柔的眼神,是“回眸時看小於菟”的最佳注解。 老姜伯就這么一手拉扯孩子一手掄鐵錘打鐵,日子磕磕絆絆過下來,孩子大了,他老了。 五 農(nóng)業(yè)日漸機械化,不但牲口沒了用武之地,鐮刀鋤頭之類的農(nóng)具也漸次退下了歷史的舞臺。找他打鐵的人越來越少,近乎于無。有一次回家看到他坐在鐵匠鋪門前,頭發(fā)花白神色平和,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忽然閃過一個詞:英雄遲暮。 一個小鎮(zhèn)上的鐵匠當(dāng)然稱不上英雄,他兒子也不愿意跟著他干打鐵這種“沒前途”的行當(dāng),老姜伯越來越老,后來他一場大病,再也掄不動鐵錘。他兒子開一輛三輪車,把他和他的家當(dāng)全部拉走了。再后來,聽說他在醫(yī)院住了倆月,眼看不行了,兒子又把他拉回家。再后來,聽說他和他老婆葬在了一起。 老孟爺坐在藥鋪里,嘆了口氣:“這鎮(zhèn)上,再也沒有比老姜更好的鐵匠了?!?/p> 那語氣,居然跟老姜伯嘆“再也沒有比老婆更好的女人了”一模一樣。(建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