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這兩個性如針尖和麥芒的名詞以PK的態(tài)勢并置一處,就已經(jīng)做好了被誤讀的準備。 如果早十幾年看見有人寫出這樣的題目,我也多半會以為作者要用他的詩心來驕傲地欺負大眾的世俗心。那時,我毫不猶豫地把詩心歸類于褒義詞,至于世俗心,則是鄙夷和抗拒的對象。在我看來,世俗心即便不直接等同于庸俗心,也至少是庸眾趣味和市井哲學(xué)的近親。那時,我是那么懼怕世俗心污染了情感軟化了骨頭。 這樣說,新的誤解也許將產(chǎn)生,以為我花費十多年時間走到了自己的反面。當然不至于,只是越來越復(fù)雜的人生閱歷讓我對詩心有了清醒的警惕,對世俗心有了更寬容更客觀的考量。 參加完一場氣氛感人的民俗活動后腦袋里跳出一句話:詩心是愛自己,世俗心是愛社會。詩心對自我的敬重是它的本有之意,我此處強調(diào)的是,過于追求詩心的人多半自戀并自私,而世俗心并非只和冷漠有關(guān)。 詩心的核心訴求是純美與自由,這兩點都是大地上的稀有的元素,因此詩心一般是朝著虛空生長的,以擺脫地心引力和紅塵的干擾。它的孕育過程具有粲然的審美效果,但是極致的詩心可能是通過血跡來呈現(xiàn)的,一般是用自己的血——自古至今,這樣的詩人和藝術(shù)家太多了,非藝術(shù)人群中因極致的詩心而自殺者數(shù)量更眾。 因為逐漸洞察了詩心的諸多褊狹之處,我已不喜歡被人用詩意之類的詞來定義,哪怕以此類詞匯評判我的作品,我也覺得這種標準過于膚淺和俗套了。 相反,在日常生存中,世俗心所包藏的人群中的溫暖漸漸從偏見中浮現(xiàn)出來。作為世俗心的文化載體,那些流轉(zhuǎn)了千百年的風俗、倫理、道德律表達的更多是對群體形象與利益的尊重。 20多歲時只注意到風俗中市儈、庸俗的一面,而忽視了一個重要方面,一切風俗的本質(zhì)意義在于:本著互幫互助的原則對同類表達關(guān)懷和祝福。 我注意到一些被精英們視作蕓蕓眾生的小人物,因為基因和成長環(huán)境的影響。他們一生的使命就是熟悉、適應(yīng)、征服社會,不僅在自我價值實現(xiàn)上如此,經(jīng)營親情、愛情、友情時也秉持這個原則。在這個過程中,如果他們能做到不過于自私傷害他人利益,不過于世故傷害自己的形象,他們的世俗心同樣令我感動。 我身邊就有不少這樣的親戚和朋友,有的人,從未成年起就幫助父母挑起家庭重擔,在規(guī)劃人生時,不僅放棄了詩心,且完全割舍個人志趣,以自我犧牲換得弟弟妹妹的成長與成才。過去,很少去體味他們的言行細枝末節(jié)處的人性,當我也補上必要的世俗心后,開始意識到他們的舒服與美好。 這樣的人也許有些乏味,甚至,缺乏一定的自我意識和尊嚴感。不過,我并不會站著說話不腰疼地假想,他們的世俗心里要是添加些詩心就好了。有人類社會以來的現(xiàn)實生活證明,做到這點的難度,不亞于要求那些以詩心自詡的人愛自己甚于愛大眾。 這世上是否有那種把詩心的超拔、浪漫同世俗心的務(wù)實、寬厚沖兌得比例恰當?shù)娜四兀慨斎粫?,?jù)我活到四十歲的觀察,比例很小,因為這要得益于基因、家庭條件、教養(yǎng)、運氣、個人修煉等各方面恰到好處的配合。這樣的境界,類似于酒中絕品,一般釀酒師難以企及,只能遠遠地聞聞香氣。當然,每個人都可以把這當做理想去探尋,雖然達不到,卻可能無限接近。 寫到這里,總算想明白了自己寫這篇文字的潛在意圖,那就是,借給世俗心正名的機會,警告像自己那樣一貫以詩心自居并自傲的人:沒有基本的世俗心做底子,你的詩心就是一株沒有生命的塑料花,沒有香味,如有香味,多半有毒。(范曉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