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熟悉白馬雪山的雪。那種雪蒼茫,鋪天蓋地,排山倒海,一口氣能吞噬山峰、森林、大地、天空;那種雪肆無忌憚,氣勢磅礴,野性十足,像極康巴漢子的脾氣;那種雪有時又溫文爾雅,溫情脈脈,像極溫柔敦厚的康巴少女。 二十多年前,我在從德欽縣城方向到白馬雪山的第一丫口,也就是亞巴埡卡丫口呆了一年。我就住在縣氣象站被閑置的土木結(jié)構(gòu)的平房里,當(dāng)時與一家科研單位合作研究冬蟲夏草。為了掌握有關(guān)氣象的資料,我孤身一人在海拔四千多米的白馬雪山亞巴埡卡丫口守了一個冬季。 那年白馬雪山下雪的日子特別多。初冬開始,雪花每天零零碎碎、沒心沒肺地飄散著,雪花、雪粒簌簌地打落在草甸上。這樣的雪好像不是白馬雪山的雪,沒有蒼茫,沒有氣勢,只有一絲情意綿綿的詩意,很小很碎,那樣地柔弱無力。但是,小雪在悄無聲息地下著,一直提醒我:它是雪,在下著。它不聲不響地落在草甸上、屋頂上、樹頂上、我身上,有點謙虛,有點小心翼翼,顯得不想驚擾一聲鳥啼。它干凈,毫無煙塵之氣,在天地的寂然無聲里獨自路過。 烏鴉在雪花紛擾的空中悄無聲息地飛過,沐浴這難得的溫和輕柔的雪花,烏鴉要到哪里去?它是否有點憂傷和惆悵?它能否預(yù)測到這樣妙曼的雪花背后涌動著一場暴風(fēng)雪? 這樣一個心情黯然的雪天里,獨自一人坐在窗前,聆聽天籟般的落雪輕敲窗聲,思緒變得雜亂無章。清涼的雪花像落葉,一片片往心里飄,飄得心境煩燥不安起來。柔弱的雪,寂寞的雪,樸實的雪,卑微的雪,敲在我內(nèi)心深處——紛紛擾擾,花瓣脫落一般紛紛揚揚,還有一絲淡淡的芳香味彌漫開來。淡淡的,讓人無法抵抗地涌出胡思亂想。 雪天的天色暗得快,彈指之間,窗外的山峰在雪地里模糊起來,有些冷寂,有些粗糲。獨自蒼茫,獨自朦朧,獨自寂靜。仿佛沉淀了所有的悲歡離合,仿佛是一件滄桑泛黃的往事,嚴(yán)嚴(yán)地塵封起來。 經(jīng)歷這樣的雪境的時間久了,心境也慢慢淡然起來,似乎也喜歡上了這纏纏綿綿,無休無止飄零的雪花。這樣的雪有點孤芳自賞,有點謙虛,有點迷離,有點仙風(fēng)道骨。猝不及防的一陣風(fēng),雪花斜斜地墜落,滿世界地亂飛亂舞,然而,卻是樸素地飛,安然地舞,實實在在地與森林、草甸、山峰耳鬢廝磨。這時候我面前的那一碗酥油茶,熱氣慢慢綻開,像一朵潔白的雪蓮花一瓣瓣綻開,升騰著,盛開在碗口。窗外,夜色中飛舞的雪花無拘無束地浸透我內(nèi)心的海角天涯。 整個漫長冬季斷斷續(xù)續(xù),稀稀疏疏,飄飄零零的落雪,是白馬雪山的雪在養(yǎng)精蓄銳,蓄勢待發(fā)。白馬雪山真正的雪是立春以后才開始,那時的白馬雪山的雪原形畢露。 立春以后,白馬雪山的天氣喜怒無常,脾氣難以捉摸。在這里的每一天,每一種活著的生命都在捉摸白馬雪山老天爺?shù)钠?。故而,它們在難得的晴朗天氣里,爭先恐后地出來覓食、歌唱、鳴叫。草甸濕漉漉地暴曬在灼熾的烈日下,高山地鼠沖破薄薄的冰雪,從洞穴露出腦袋,干勁十足地相互眉來眼去。蒼鷹在這風(fēng)和日麗的天空中耀武揚威地翱翔,居高臨下地洞視著一切。巖羊從懸崖峭壁的山峰跳下來,踢開冰層尋覓凍土深處蠢蠢欲動的嫩草。烏鴉一本正經(jīng)地在草甸、山坳覓食,相互陽奉陰違,似乎在討價還價……但好景不長,幾天后的下午,遠(yuǎn)處的山峰頂上突然出現(xiàn)一層時隱時現(xiàn)的云霧。過了一會兒,密密麻麻的云霧應(yīng)運而生,頃刻覆蓋了整座山峰。云霧從山峰向天際四周整齊地散開,塊塊云朵瞬間聚集,越聚越濃,白馬雪山愀然緊繃了臉,空氣中彌漫著劍拔弩張的廝殺氣息。過后不到一刻,濃黑的云霧不假思索地籠罩了太陽。空中漂浮著陰霾,空氣中涌動著疑重的沉悶。大風(fēng)從遠(yuǎn)處的河道裹著塵土殺氣騰騰地席卷而來。無拘無束的大風(fēng)刮凈了草甸、山峰、森林里的殘枝敗葉和渣土。 一連幾天扭扭捏捏的陰沉天氣,有時飄下幾次零星的雪粒,落在地上就融化了。不慌不忙的白馬雪山的雪,沒有如人們所想象的如期而至。它故意藏藏掖掖,與人捉迷藏,考驗人的意志和耐力,然而,一場處心積慮萬物肅殺的氣氛充斥著白馬雪山的每一個角落。 黎明時分,我揉著惺松的睡眼,披著大衣出去撒尿,發(fā)現(xiàn)大雪已至。一夜之間,山峰、森林、草甸全披上了銀裝,潔白無瑕。濕漉漉的白馬雪山的雪,密密實實地鋪滿大地,掛滿樹枝。雪紛紛落下,仿佛成千上萬顆棉花破殼后在風(fēng)中飛舞,仿佛成千上萬噸白面向空中灑揚,密不透風(fēng),粘到身上,甩不開,抖不凈,使人精疲力竭。這時,狂風(fēng)大作,鵝毛般的雪片漫天飛舞,風(fēng)馳電掣地填平草甸上的洼地和土坑。成塊成塊的雪團像千軍萬馬廝殺的大兵團滾滾而來,似白色的大水一般鋪天蓋地。厚厚的雪隨著白馬雪山的山勢上下起伏,出現(xiàn)一道道雪的山坡,雪的山峰。人走在其中猶如走在大霧中,幾步之外什么都看不清,暈頭轉(zhuǎn)向,分不清哪是左,哪是右,哪是上,哪是下。風(fēng)在尖聲地呼嘯,刮得人趔趔趄趄,六神無主。一會兒,大風(fēng)變小了,雪花在輕歌曼舞,輕吻著我的頭、臉、耳、鼻,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慈眉善目地?fù)崦愕念^,又像初戀情人含情脈脈地與你纏綿,使人思緒千萬,浮想聯(lián)翩。山峰、草甸、森林與輕柔的雪花如膠似漆地肌膚相親,纏纏綿綿,難舍難分…… 白馬雪山的雪一直在下,實實在在地下,天翻地覆地下。不分時間,不分地點,不分場合,不分你我它(他),無拘無束,無法無天,不拘一格,酣暢淋漓地下。一直下到公路邊的電線桿消失得無影無蹤,參天的冷衫樹冠幾乎湮沒后,太陽才沖破厚厚的云層露出一束光芒。至此,白馬雪山的雪才很不情愿地停下了。 一個月后的一天正午,白馬雪山的雪完全停了。天氣分外晴朗,太陽放出灼人的光芒,春天的節(jié)令早已到達(dá),但白馬雪山的春天卻蹣跚來遲。此時的白馬雪山滿世界的白,大雪過后的凍土像面團發(fā)酵一樣膨脹起來,處處都是暴風(fēng)雪遺留的痕跡,高高低低奇形怪狀的雪堆,紛亂不堪的杜鵑花叢,被雪壓成弧形的小樹,在冷冷的陽光下特別刺眼。草甸、公路被狂風(fēng)吹來吹去的積雪變成懸崖峭壁。遠(yuǎn)處的雪峰銀裝素裹,傲然挺立。冷杉樹化作夢幻的世界,樹上掛滿了冰清玉潔的樹掛,恍如神話中的瓊林玉樹。微風(fēng)拂過,所有的樹掛輕輕搖動起來,阿娜多姿。在這美輪美奐的童話世界里,在幾丈高的茫茫雪野里,有一小群或者幾個白色的身影。他們背著簡單的行李和干糧,拼命地在深雪中向前掙扎蠕動著,瘋狂刺骨的寒風(fēng)、兇猛無情的暴雪、遍地凍僵的尸骨都擋不住他們歸心似箭沉重的腳步——翻過白馬雪山遙遠(yuǎn)的某一處,有焦急等待他們的親人。每當(dāng)我看到這些執(zhí)著地艱難跋涉、為了與親人團聚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身影時,我的視線就會漸漸模糊起來…… 白馬雪山的雪,年復(fù)一年,周而復(fù)始地下著。它有時孤寂得讓人憐惜,有時張狂得令人恐懼,但我更喜歡它的厚重,空曠和蒼茫。(斯那俊登/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