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飛虎隊徽章的戴維(中),緊緊摟住救父恩人李石。右邊是戴維的小女兒凱瑟琳。孫浩/攝 64年前,中國人從日本兵手里救出了“飛虎隊”飛行員唐納德·克爾中尉;64年后,他的兒子帶著妻子和兩個女兒,專程來華替父謝恩 “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2008年7月28日上午,香港油麻地附近一座養(yǎng)老院內(nèi),一位老人坐在輪椅上,含混不清地唱著。蹲在他身旁,一個頭發(fā)灰白的美國中年男子聽到翻譯的歌詞后,輕輕握住老人的手。 “他救了我的父親?!边@名叫戴維·克爾的美國男子告訴《國際先驅(qū)導報》,64年前,他的父親、美國援華第十四航空隊飛行員唐納德·克爾中尉,在參與空襲日據(jù)的香港啟德機場時,戰(zhàn)機不幸被擊中,跳傘求生的克爾中尉在隨后20余天中,被廣東人民抗日游擊隊東江縱隊的游擊隊員以“接力方式”成功營救。如今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名為李石,他是東江縱隊港九獨立大隊的老戰(zhàn)士,也是當年營救計劃中舉起“接力棒”的第一人。 “很遺憾我的父親沒有等到這一天,我這次就是來替父親說謝謝?!苯?jīng)過艱難查訪,戴維·克爾終于在今年5月聯(lián)系上當年營救他父親的東江縱隊部分老戰(zhàn)士及其后人。7月中旬,他帶著妻子、兩個女兒專程來華謝恩,并和中方后代一起重走父親獲救之路。 14歲少年營救飛虎隊員 “親愛的李石先生,64年前您那么勇敢地救了我的父親,64年后的今天我?guī)畠簛砜茨?,再次謝謝您。”戴維躬下身,輕輕抱住年屆八旬的李石,隨后將一枚專程買來的徽章輕輕放在老人手中。 徽章上,繡著一頭插翅待飛的老虎。當年這個徽章的佩帶者們,有個家喻戶曉的名字——“飛虎隊”。 “飛虎隊”全稱“中國空軍美國志愿援華航空隊”,創(chuàng)始人是美國飛行教官陳納德?!帮w虎隊”1941年7月來華參與抗日,當時美國尚未對日宣戰(zhàn)。初時,志愿航空隊中有人在飛機頭部畫上鯊魚頭,中國民眾誤認為“飛老虎”。名字首次被昆明一家報紙使用,航空隊通過翻譯知道后都很喜歡,自此采用了這個命名。遠在美國的動畫大師沃特·迪斯尼,也正是憑借這個名字應(yīng)邀為“飛虎隊”設(shè)計了這枚徽章。美國正式參戰(zhàn)后,志愿航空隊改編為第十四航空隊,但“飛虎隊”之名卻一直被民眾牢記并沿用。 站在一群中國朋友中,戴維告訴《國際先驅(qū)導報》記者,來華前絕沒料到父親的名字竟在大洋這一頭為這么多人知曉。事實上,營救唐納德·克爾中尉的故事,是“飛虎隊”與中國游擊隊在戰(zhàn)場上互助的一段佳話。 ?。保梗矗茨辏苍拢保比?,“飛虎隊”以20架戰(zhàn)斗機保衛(wèi)12架轟炸機從桂林起飛,向日據(jù)的香港啟德機場發(fā)動突襲,唐納德·克爾中尉參與行動。據(jù)東江縱隊所辦的報紙《前進報》當年報道說,航空隊在香港領(lǐng)空與日軍展開空戰(zhàn),擊落日軍3架戰(zhàn)斗機,當克爾指揮一小隊轟炸啟德機場時,不慎被敵機擊中油箱。 “我看到一架P40戰(zhàn)斗機冒出黑煙,向地面劃去,應(yīng)該是克爾的飛機,在九龍港上空飛出我的視線?!贝骶S帶來了解密當時情況的僚機報告,也印證了故事的發(fā)展。 忍住多處燒傷,克爾急忙跳傘,在距離地面不遠處俯視時,他看見許多日本兵拍掌歡呼奔走著?!拔耶敃r想,一切都完了?!笨藸柈斈晗颉肚斑M報》的記者回憶說。 而戴維補上父親的回憶:盡管克爾中尉過早打開降落傘而被敵軍發(fā)現(xiàn),但一陣強勁的南風將他吹至較遠處的觀音山附近,為躲避敵軍追捕爭取了時間。后來,14歲的東江縱隊港九大隊交通員李石發(fā)現(xiàn)了他,隨即用手勢比劃溝通,帶他躲避蜂擁趕來的日本士兵。將克爾暫時藏好后,這個中國少年隨即向游擊隊領(lǐng)導報告。港九大隊隨即決定,要傾盡全力營救盟軍戰(zhàn)士脫離險境,營救接力棒自此一棒接一棒傳遞下去。 有意思的是,喜歡繪畫的克爾,在獲救后曾將5幅自畫的逃生漫畫連同一封感謝信郵寄給東江縱隊,悉數(shù)被刊登在《前進報》上。其中,他特意畫出自己如何在李石帶領(lǐng)下狂奔,“我們可不是唯一在跑的”,后面還有日本兵舉著槍追趕。 最后一幅畫上,克爾已安全地躺在樹下,“能看到太陽下山可真好?!? 20天與日軍斗智斗勇 ?。吩拢玻踩障挛?,香港南澳附近的海面上風平浪靜?,F(xiàn)年53歲的戴維和家人一起站在船頭,在幾個中國朋友的比劃中,了解著父親當年獲救的水上路線。 在游擊隊與日軍長達20余天斗智斗勇的營救下,1944年3月初的一天,克爾中尉終于得以在游擊隊船只護送和戰(zhàn)士保護下避開日軍搜捕,由這條海上路線轉(zhuǎn)至游擊隊基地??藸柺艿剿玖顔T曾生的親切接待,并與游擊隊員們相處了數(shù)日,隨后再轉(zhuǎn)去桂林。 脫險前那20余天的躲藏經(jīng)歷,給克爾中尉留下終身難以磨滅的印象。他先后被轉(zhuǎn)移到日軍剛剛搜索過的吊草巖、一座廢棄的炭窯等地。這期間,會說英語的李兆華為他送去食品和藥品,翻譯譚天、小戰(zhàn)士陳勛負責照顧他并與上級聯(lián)絡(luò),鄧斌等手槍隊員負責掩護他轉(zhuǎn)移。當時只有10多歲大的小戰(zhàn)士陳勛,還將身上僅有的5角錢買了糖果送給他。克爾始終不舍得吃,一直留到總部拿給同事們看…… 正是這么一群中國游擊隊員,給這個美國軍人在絕境中帶去無限溫暖和希望。 談到這段父親念念不忘的往事,戴維向記者感慨道,今天實在無法想像李石當年作為一個14歲的孩子,如何在敵人緊追之下仍能帶著克爾中尉逃亡。 多年輾轉(zhuǎn)尋找救父恩人 本報記者采訪時,不少中方的后人提到有關(guān)克爾回來尋找故友的小道消息。有人說克爾曾于40年代后期在香港刊登過尋人廣告,有人說克爾曾在60年代托人來中國尋人。 老游擊隊員李兆華的兒媳葉影告訴《國際先驅(qū)導報》記者,婆婆晚年曾經(jīng)托朋友去找過克爾,可惜臨終前都未能如愿,“真沒想到克爾的后人就這樣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真是一段特殊的緣分?!? 不過,戴維一家可不是“突然”出先在中國朋友的面前。感恩之路開啟前,他未曾料到過程如此曲折,更沒料到能得到這么多中國朋友的無私幫助。 克爾中尉獲救后擔任飛行教官,之后返回美國,退役后干起了參軍前的老本行——攝影。8歲時,戴維第一次聽父親完整地講述當年的故事。兩年前,母親彌留之際,一再囑咐戴維要為父親了卻心愿。母親故去后,戴維在父親的遺物中找到一面當年由內(nèi)地民眾送給父親、寫有“空中英雄”等中文字樣的三角旗,隨后還在父親的日記書信中找到蛛絲馬跡。 “加拿大一位華裔女參議員Vivian Poy給我提供了第一個關(guān)鍵的幫助,讓我知道了東江縱隊港九大隊的名字?!边@位父親是香港人的女參議員在網(wǎng)上發(fā)布的一篇文章中,提到了克爾中尉被中國游擊隊救援的故事。 湊巧的是,IBM的部分業(yè)務(wù)被中國聯(lián)想集團收購后,原本供職于IBM的戴維也隨之轉(zhuǎn)了東家。擔任項目經(jīng)理的他自此可以經(jīng)常出差深圳,并利用這些機會來華繼續(xù)查找線索。 不過,不懂中文的戴維起初查找起來猶如大海撈針。一次他在網(wǎng)絡(luò)上誤打誤撞進了一個東江縱隊后人的網(wǎng)站,輾轉(zhuǎn)了解到在坪山的東江縱隊紀念館的情況,最終在今年5月成功聯(lián)系到東江縱隊后人,并第一次見到了李石老人。 世世代代的和平紀念 兩個月后,他特意帶上妻子和兩個女兒再度來到中國,從香港、深圳到桂林重走父親當年被營救的整個路線,并拜訪當年營救行動最后的兩位直接參與者李石和鄧斌。 “我這一趟就是來感謝的,很遺憾我的父親沒能來。”戴維一家人26日見到當年參與營救父親的老戰(zhàn)士鄧斌,言談間他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戴維說,父親幾乎從來不主動提起戰(zhàn)爭,但對這段獲救經(jīng)歷和與那些中國人的特殊友誼卻念念不忘,經(jīng)常向兩個兒子談起。讓戴維驚喜的是,87歲高齡的鄧斌老人仍思路清晰,幫戴維補充或確定了很多當年這段故事的細節(jié)。他還給戴維在地圖上詳細指出了當年轉(zhuǎn)移的路線。 老人清晰地記得,東江縱隊當年一共救援了至少8名“飛虎隊”飛行員。他告訴戴維:“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曾營救過克爾中尉,但我沒想到他的后人64年后還記得自己父親的故事,并千方百計尋訪當年的我們?!? “為什么要尋找和紀念過去的一切?”鄧斌老人的一席話深深感動了戴維,“我87歲了,當年活著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我和我的老戰(zhàn)友無論活著的還是去世的,都最想說一句話,我們愛和平。我想,已經(jīng)不在人世的老克爾先生,還有這位年輕的克爾先生一家,也一定和我們一樣愛和平。這應(yīng)該就是克爾先生尋訪我們的原因吧。” (國際先驅(qū)導報記者孫浩、王敬中發(fā)自香港) 記者手記:歷史,在下一代延伸 大歷史的步伐永遠沒有小人物的感受那般真切、有血有肉。 唐納德·克爾1942年結(jié)婚,次年就告別妻子來到中國支援抗戰(zhàn)。1944年2月的一天,年輕的克爾太太接到一封所有軍屬最不愿看到的電報,“您的丈夫在亞洲戰(zhàn)場上失蹤”。 漫長煎熬中,她幾乎放棄希望。直到有一天,軍方再次發(fā)來電報,確認丈夫已經(jīng)成功獲救。可以想見這段等待給這位軍人的妻子,帶來怎樣無法忘卻的記憶。 克爾的兒子戴維說,在彌留歲月中,母親已記不清眼前的事情,卻經(jīng)常轉(zhuǎn)述丈夫的話,反復(fù)提起那個救過丈夫的勇敢的中國少年李石,還不斷敦促著兒子要到中國去。 當歷史繼續(xù),個人的記憶開始呼喚某種形式的承接。 再度探訪李石后,戴維一家四口打算前往旅途的最后一站桂林?!奥犝f他們想去桂林看看,我們怎么放心他們自己去?”香港東江縱隊歷史研究會會長尹小平對記者說。 于是,數(shù)名東縱后人再次自發(fā)、自費組隊駕車,帶領(lǐng)他們的美國朋友共同向桂林出發(fā)。10個小時的車程難免奔波,所有參與者都覺得值得。 他們找到“飛虎隊”當年所用跑道的所在地,歷史的痕跡已淹沒在歲月里。不過,記憶仍然通過口口相傳的方式延續(xù)。東縱的后人們告訴記者,營救克爾中尉的故事在他們的群體中流傳很廣,甚至第三代、第四代的孩子都依舊能從父輩、祖輩口中熟悉60多年前的那段往事。 戴維19歲的小女兒凱瑟琳則告訴記者,她從未見過祖父,但從小就聽爸爸講述祖父的這段故事,這一次很樂意跟爸爸一起來中國尋訪祖父的恩人,“沒有他們,就沒我今天的存在。” 戴維這次也帶來了當年父親拍下的不少與游擊隊員的合影。相處中,雙方總是一起看著照片,聊著當年的故事,一起填補著故事的細節(jié)。歷史,正在下一代手中延伸。(來源:國際先驅(qū)導報) |